他笑着,哭着,语无伦次,那苍老枯槁的面容因极致的激动而涨得通红,佝偻的腰背在这一刻仿佛被注入了一股强大的生命力,挺直了许多。
整个人像是瞬间年轻了二十岁,焕发出一种惊人的、回光返照般的活力与光彩。杜远连忙反手扶住他激动得微微颤抖的身体,生怕这过于剧烈的情绪波动伤了老人的根本,心中却也因为这迟暮帝王发自灵魂深处的狂喜与认可,而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感动。
好不容易将情绪过于亢奋的李渊安抚下来,看着他服下安神的汤药,在侍从的照料下沉沉睡去,嘴角还带着心满意足的笑意,杜远这才怀着更加复杂的心情,踏着皎洁的月光,走向自己那座亮着温暖灯光的家。
推开熟悉的木门,堂屋内,橘黄色的油灯光晕柔和地洒满每个角落。
爷爷杜老汉像往常一样,蜷坐在角落的矮凳上,吧嗒吧嗒地抽着那杆陪伴了他大半辈子的老旱烟,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着,仿佛在算计着明日田里秧苗的间距。
母亲杜柳氏就着这昏暗却温暖的灯光,一针一线地缝补着杜远一件旧袍衫的袖口,动作娴熟而专注,带着农家妇人特有的沉稳。妻子王萱则安静地坐在靠窗的书案旁,手中捧着一卷书,目光却并未落在字句上,而是微微侧耳,留意着门外的动静,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与温柔。
杜远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立刻吸引了三人的目光。
“远子回来了!”杜柳氏最先放下手中的针线,脸上立刻绽开慈爱而温暖的笑容,起身迎上前,“灶上还温着小米粥和馍,娘去给你端来?”
杜老汉也停下了吧嗒烟嘴的动作,抬起布满皱纹的脸,沉声问道:“朝廷里的事,都料理清楚了?没遇上啥麻烦吧?”
王萱虽未言语,但已悄然放下了书卷,盈盈起身,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写满了无声的关切与询问,默默地去为他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
杜远走到堂屋中央,看着灯光下三位至亲熟悉而温暖的面容,心中暖流奔涌,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
他先是对着母亲温和地笑了笑:“娘,我在宫里用过了,不饿。”然后,他的目光扫过爷爷和母亲,最后落在王萱身上,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需要鼓起巨大的勇气,才用一种尽量平稳、却依旧难掩其中千钧之重的语气开口说道:
“爷爷,娘,萱儿……今日校场之上,陛下……已经当众宣布,解除了长乐公主与长孙家的婚约。”
“哦?解除了?阿弥陀佛,那可是天大的好事!”杜柳氏闻言,立刻双手合十,脸上露出由衷的庆幸和轻松,“那公主殿下是个顶好的人,总算不用再受那份罪了!”
王萱也轻轻颔首,眼中流露出真诚的释然和一丝同情,轻声道:“是啊,公主殿下……她值得更好的归宿。”
然而,杜远接下来的话语,却像是一道无形的冰墙,瞬间将这温馨融洽的气氛冻结!
“而且……陛下当朝下旨……将长乐公主李丽质,下嫁于我杜远。”
“……”
“啪嗒”一声轻响,杜老汉那根视若珍宝的铜嘴旱烟杆,从他骤然失力的手中滑落,掉在坚硬的泥土地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他却恍若未闻,只是张大了嘴巴,露出稀疏泛黄的牙齿,一双饱经风霜的老眼瞪得如同见了鬼魅,死死地盯着杜远,仿佛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孙子。
杜柳氏脸上的血色如同潮水般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变得惨白如纸。
她手中那件缝补了一半的袍子“啪”地掉落在脚边,她猛地站起身,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看看儿子,又惶急地看向一旁低垂着头的王萱,声音尖利而带着哭腔,语无伦次:“远……远儿……你……你刚才说啥?陛下把……把公主……嫁……嫁到咱们家?!这……这怎么可能?!咱们家……咱们家这门槛,怎么……怎么敢让公主殿下踏进来?!这……这是要折煞我们啊!萱儿……萱儿她可怎么办啊?!”
巨大的荣耀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如同山崩海啸般的恐惧和惶惑!她首先想到的是那云泥之别的身份,是那深似海的皇家规矩,更是对贤惠儿媳王萱那无法言说的愧疚与担忧!
而一直安静站在窗边的王萱,在听到“下嫁于我”那几个字的瞬间,整个身体几不可察地猛然一僵,仿佛被无形的寒冰冻住。
她极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甚至试图挤出一丝表示理解的笑容,但那骤然收缩的瞳孔,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脸颊,以及微微颤抖着、下意识紧紧攥住了自己衣角的指尖,无一不在诉说着她内心此刻正经历着何等翻天覆地的海啸。
她早已在心中预演过无数次这个场景,也早已无数次说服自己要坦然接受,甚至支持。可当这冰冷的、带着官方权威的话语,从自己最亲密、最信赖的丈夫口中亲自说出,宣告着另一个女子将名正言顺、光明正大地与她分享这个家,分享他的姓氏,分享他未来的人生……那种心脏被瞬间刺穿、又被狠狠揉碎的尖锐痛楚,依旧排山倒海般袭来,让她几乎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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