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邦昌抬眼望去,见那周主事眼神闪烁,不敢与他对视,反而频频瞥向王时雍,便缓缓摇头:“密谕使需涉险途,既要通文书,更要辨人心、有胆气——若遇金人游骑,或是降金的州县官,妥帖无济于事。”他起身走到队列前,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停在一个左手食指带着薄茧的郎官身上——那茧子是常年握笔、偶尔提剑练剑留下的,绝非只在案头抄录文书的酸儒。
“你叫什么名字?”
“下官李默,现任吏部司封郎官。京东诸县的路径下官闭着眼也能辨得,便是遇着乱兵,也能寻着乡野小路绕行,愿为大人分忧!”郎官躬身应答,声音沉稳,没有半分怯意。
张邦昌将铜牌递给他,指尖触到对方掌心的薄茧,便知此人绝非庸碌之辈:“你往应天府去,那里守将赵立素有抗金之心,却恐汴京已破,心存疑虑。你见了他,便将这密谕交给他——告知他,汴京尚在,予已遣人整饬军备,若他能守住建康,予必遣粮草支援。”
李默双手接过铜牌,冰凉的铜触感顺着掌心窜上手臂,他重重叩首:“下官定不辱命!纵是刀山火海,也必将密谕送到赵将军手中!”
张邦昌又看向另一位面色沉静的郎官,“赵卿,你曾在荆楚任过县丞,熟悉当地风土,可愿去荆楚?”
那郎官名叫赵彦,闻言躬身道:“下官愿往!便是忍饥寒、涉风雪,也必不负大人所托。”
张邦昌又从队列里挑了七人,有的往蔡州,有的往颍昌府,每人各授一枚铜牌,又递过用皂绢包裹的密谕——密谕上只写着安抚之语,未提“摄政”之外的名分,末尾也只署“手书”二字。他叮嘱道:“路途艰险,若遇金人,便弃了铜牌,只凭口信传话;若见州县官民有抗金之心,便传予之意,许以粮草支援;若遇降金之辈,切勿纠缠,速速退回汴京。”
七名郎官领命后,皆换了寻常商旅的青布衣衫,将铜牌和密谕藏在衣襟内,趁着暮色从皇城侧门出城。张邦昌站在偏殿的廊下,望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风雪中,檐角的积雪又开始飘落,落在他的肩头,很快融成一片湿冷。他抬手拢了拢衣襟,指尖又触到公服衣襟下的冰凉——那是昨夜摩挲铜牌时留下的触感,与当日触碰御玺时的寒意如出一辙。
他心里清楚,这乱世里的权柄如履薄冰,大赦也好,密谕使也罢,不过是勉力支撑的权宜之计。身后偏殿内,那盏青釉油灯仍在燃着,灯花坠落在案上,映得那方未敢触碰的鎏金御玺,愈发沉得像块压在心头的石头。
廊下的雪不知何时小了些,只余下细碎的雪粒在风里飘,落在张邦昌绯色公服的肩头,积了薄薄一层白。他立在偏殿门口,望着密谕使远去的方向直到那串“咯吱”的脚步声彻底没在风雪里,才缓缓转身回殿——案上的青釉油灯仍燃着,灯花又爆了一声,将案角那枚未动过的鎏金御玺映得愈发晃眼。
未等他坐下,内侍便急匆匆进来,棉帘掀起时带进来的风比先前更冷,竟裹着几分北方的凛冽。“大人,金军大营来报——明日便拔营北归,特请大人前往营中祖别。”
张邦昌指尖一顿,落在案上的公文角上。他抬眼看向窗外,皇城的青砖上积的雪已被往来的人踩实,露出一块块深灰的印子,像是被乱世磨出的伤疤。“知道了。”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去取那件赭黄柘袍来——便是前朝亲王规制的那件,再备一柄朱红伞盖,让工部的人将沿途的香案都设好,按寻常亲王送行的礼仪办。”
内侍愣了愣,随即躬身应道:“是。”转身退去时,脚步竟比来时更轻——他知道这位大人素来克制,连御玺都不肯碰,如今却要穿亲王的柘袍、用红伞盖,想来是为了汴京的体面。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透,皇城门外已站满了人。张邦昌身着赭黄柘袍,袍面织着暗纹云气,边角绣着浅绛色缠枝纹,针脚细密却不张扬,只在领口处露出一点赭黄的亮色,衬得他面色愈发沉郁。柘袍的料子厚实,却仍挡不住朔风,他抬手拢了拢衣襟,指腹触到袍内衬的棉布,忽然想起前日给囚徒发棉衣时,李若虚说的那句“大人仁善,可乱世里的暖,终究难护周全”。
身后跟着八名随从,皆是身着青衫,其中两人抬着朱红伞盖——伞骨是楠木所制,打磨得光滑温润,伞面蒙着厚实的绢布,绘着细碎的金线团花,被风一吹,伞沿便微微晃动,映着初升的微光,透出几分刺眼的红。另有六人提着食盒与香具,食盒里是汴京最好的酒肉,香具里则是上好的檀香,每走十步,便有随从停下,将乌木香案摆好,案上放着青瓷香炉,三炷檀香一插进去,烟气便袅袅升起,却被朔风一吹,立刻歪歪斜斜地飘向北方,像是被金军的马蹄声扯着一般。
王时雍跟在身后,穿着一身簇新的绯色官服,山羊胡梳得整整齐齐,见了这阵仗,便凑上前来,声音里满是谄媚:“大人这身柘袍真乃合身!红伞盖一撑,走在这雪地里,竟比昔日二帝出行时还显气派——金人见了,定知我汴京有主,不敢再轻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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