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林蹲在纸坊的纸浆池边,手刚碰到池沿的青石板,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往年这石板滑溜溜的,都能当镜子照了,现在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蜘蛛网,池底的纸浆也变成了灰白色的硬壳,就跟被吸干了水的老树皮一样。他揭开晾纸架上的粗布,最上面的桑皮纸无精打采地耷拉着,纸纹里的纤维都缠成了一团,活像被霜打蔫的野菊瓣。“先生!”小桃儿抱着个粗陶盆从巷子里跑过来,棉鞋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直响,“李婶说灶上的纸浆不够抄纸啦!我今早去纸坊取浆,发现那浆池裂了条缝,您快闻闻这纸的边角——”她把盆往石桌上一倒,“湿哒哒的,都能拧出水来!”
韩林拾起片纸边角,放在鼻端轻嗅,果然有股霉味,像埋了半冬的旧书。他蹲下身,用枯枝拨了拨池底的碎浆,竟从干浆里翻出半截红绳——是小桃儿八岁时系的,说要给纸坊婆婆系腰带。
是纸魂散了。老龟从纸坊的梁上倒挂着探出头,龟壳上沾着纸浆渍,我活了三百岁,只在同治三年见过这阵仗。那年腊月,村北的老纸坊哑了,后来是村东头的绣娘用红线绣了百幅纸鸢,才把请回来。它伸出前爪,在青石板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纸鸢,那纸魂的栖身地,就在这纸坊地下的暗河里。
纸坊的裂痕
暗河在纸坊正中央的地窖下三丈处。韩林举着火把往下照,潮湿的青石板上渗出细密的水珠,却始终不见水流。老龟趴在他肩头,龟甲敲得火把咚咚响:莫急,纸魂的魂息弱,得顺着纸纹找。话音未落,火把突然晃了晃——地窖的墙缝里露出一道裂缝,裂缝里渗出的水泛着暗黄,滴在青石板上,一声就把砖缝里的青苔蚀成了焦黑的碎末。
这是纸血。老龟的声音沉了沉,纸通人性,它疼,所以流血。它用前爪拍拍韩林手背,记不记得你六岁那年?你阿婆给你糊风筝,纸坊的张阿公送了张桃花纸。你举着风筝跑,摔进了雪堆里,风筝骨扎破了手,张阿公用嘴给你吸伤口,说纸是死的,手是活的,人对纸亲,纸就给人疼......
韩林当然记得。那年雪下得厚,他把风筝挂在老槐树上,踩着树杈往上够,结果脚滑摔进了雪窝。张阿公拄着拐杖来寻他,蓝布衫上沾着纸浆,见了他的伤,蹲下来用舌头舔了舔:小崽子,这纸是咱村祖上传的桑皮纸,韧性大,扎破手算啥?明儿阿公给你糊个更结实的风筝!
纸坊的后窗外,几个外乡人正有条不紊地往卡车上搬运切割机。为首的胖子身着藏青貂皮大衣,嘴里叼着雪茄,面色凝重:“这破旧的纸坊,能有多少价值?在此地建造纸厂,可为咱村带来一千万的收益!”他手臂一挥,身后随即冲出两名壮汉,“将那老头拉开,莫要耽误我们拆卸设备!”“先生!”小桃儿的呼喊声从身后传来。韩林转头望去,只见她紧握着一张桃花纸残片,奋力地往人堆里挤,棉鞋已被扯掉一只,“这纸坊乃是纸魂的栖身之所,你们不能拆除!”
胖子吐了个烟圈,小丫头片子懂个屁?我可是签了合同的!他挥了挥手,壮汉们立刻扑过去,小桃儿被推得踉跄,撞在纸坊的晾纸架上,一声,架上的竹竿裂成了两瓣。
韩林的心脏猛地揪紧。那竹竿是他阿公阿婆结婚时置的,三十年了,每年冬天张阿公都要用它晾桑皮纸。此刻竹竿裂了,缝隙里渗出的水泛着暗黄,顺着竹竿往下淌,把青石板都染成了淡黄色。
更让他心惊的是,地窖里传来的一声——原本结实的青砖突然塌陷了块,露出截锈迹斑斑的铁链。铁链下挂着块木牌,牌上刻着光绪二十八年,造纸有功八个字,字迹已被岁月磨得模糊。
住手!韩林扑过去,抱住壮汉的腿,这纸坊养了多少年人?我阿公的阿公就在这儿造纸,到我这辈,已经传了七代!你们拆的不是纸浆池,是命!
胖子皱眉:你疯了?这破纸坊能有什么命?
韩林抹了把脸上的雪水,这纸坊里有我阿婆的桃花纸,她年轻时嫁过来,张阿公给她糊了顶粉底桃花的盖头,说这纸越洗越白,像咱们的日子;有我爹的抄纸帘,他十六岁跟着张阿公学抄纸,帘子上总沾着他偷画的青蛙;有我娘的包袱皮,她嫁过来那天,张阿公用边角料给她糊了个红底金花的包袱,说新媳妇的包袱,得装得下全家的福......他指向远处的村庄,你闻闻,那边飘来的是饺子香吗?不,是张阿公煮的浆糊汤,是我奶奶每年腊月二十三给娃娃们熬的糖瓜粥。你拆了这纸坊,拆的是咱们村的命。
人群突然安静了。有个穿西装的年轻人挠了挠头:我小时候确实在这儿玩过跳房子,张阿公给我折过纸青蛙......另一个也附和:对啊,我去年还在纸坊前拍了结婚照,媳妇说那晾纸架比背景板还好看......
胖子盯着韩林看了半晌,突然掐灭了雪茄:行,今天就到这儿。他转身对手下发令,把切割机撤了,把铁链收起来!又从兜里掏出张名片,兄弟,这是我的电话,以后有事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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