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与外廊布置得清而简:案几不高,坐垫不厚,香炉只摆不燃,茶案上有两壶,一壶梅汤,一壶清茶。墙上悬了两物:其一,太学诸生的《护道共证》,选三篇;其二,北市粥棚的“今日账”。两物并列,恰像一双手背靠背撑着屋梁。王允着常服到堂前,拱手:“诸位,今日不为欢,不为私,唯为清议。席上以茶代酒,以账代笑,以名代乐。”话音刚落,堂下便有人应:“善。”
吕布来得不早不晚。他未骑赤兔,果如所言,骑一匹黑鬃马。
入门便下,交给门卒。门卒认得他,愣了一愣才回神行礼,吕布笑,只抬了抬手,示意不必多礼。
他与张辽一前一后步入廊下,张辽立在侧廊阴影里,恰好能看清堂上每一张脸,又不夺主位之光。
“温侯。”王允远远迎他,拱手
“请。”吕布也拱手:“司徒。”
他不坐,立于席侧。王允会意,不再让座,亲自为他斟茶。
茶色清,杯沿薄,吕布抬手接过,盏未沾唇先停一停,像在问“这盏,给谁看”。他抬眼与王允目光一触,双方各自把心里那一线明白按下去。
清议先从账目起。
魏校尉把白板挪到廊心,垂手站在一旁:“今日粥三百五十盏,赀米四十石;相国金带已化粟一千石,入护道台;角门‘折谣函’新改六条。”
他本是粗人,言语却尽量简洁。堂中一名颍川诸生起立,抱笏而出:“账目明则民心明。请司徒与御史台三日一阅,张榜于太学门侧。”
王允一拱手:“谨受。”又有商贾代表出列,拱手一拜:“商贾得食于市,愿以盐价每石减一成,十日为限,助护道粥帐。”
他话一出,堂上一片低声赞叹。王允当众按下红梅印,署“受”。他按印时略略偏了一针,使印在纸上显出一种不易觉察的“活气”。诸生看在眼里,心里明白——这印,是真。
清议正入佳处,外廊一侧忽然有个穿短褐的汉子大声道:“护道护到府上饮茶,百姓护到粥棚喝稀汤?”这嗓门破得极不像来议事的,倒像是来撒泼的。
张辽眼角一挑,脚步微挪,正要上前,魏校尉已开口:“兄弟说得对,粥该稠。来人,把粥棚里的‘明日增粥告’请来。”门外足音一阵,片刻功夫,白牌已立于廊侧,墨迹未干:“明日稠粥,每日二次。”
魏校尉把刮子一放,又道,“再请这位兄弟把姓名字里留一下,明日去粥棚先做第一碗的‘试口人’。”
短褐汉愣住,嘴张了张,竟没话了。众人笑,不是讥,而是松气。
王允朝魏校尉一揖:“善。”然后看向堂上,“护道,不是护府。护道,是护‘道’。”诸生齐声应:“善。”
香炉里始终没有加香。
偏就在这时,廊前风口里却隐隐飘来一缕甜腥。
吕布眉峰极轻地皱了一下,手中茶盏那一线水面微颤。
他把盏放下,往风口的方向迈了一步,指背掠过炉沿,又往外挪了半寸。风口角度一换,甜腥当场散了一半。
他随口而出一句:“冬气重,炉位偏。”王允立即接住:“炉位偏,言也偏。今晚炉位正,言也正。”廊下有人忍不住抚掌。角门牙人缩在一处,暗暗记在小本上:“温侯挪炉。”
李儒的人自然也在。那人眼冷,笔更冷。笔下记得清清楚楚:“不坐;不饮;以账答讥;挪炉破香。”
记到这里,他的手无声顿了一顿——就是这“无声”,让他心里一口气憋得更满:硬。
清议转入“礼”。有长者起身:“温侯拜天子,不拜相,众所称道。今后并州护道入宫,有矩可守乎?”
吕布拱手:“矩先于刀。护道之兵不得夜宿城中,不得越府门,不得以护道之名行捕私民之事。若违,军法从事。此矩,先束在某身上。”
他把“某身”二字压重一线,像把自己的手先伸到砧板上。堂中老者颔首:“善。”角门牙人摇摇头,仍记:“硬。”
在众人还未散意时,王允忽然唤人抬上小几,几上铺一卷素绢。绢上写着“义冢簿”:凡葬于北邙护道冢者,姓名、籍贯、年岁,列列可考,末尾画一朵红梅,旁边浅刻“刃痕”。
王允低声:“不问贫富衣冠,俱籍其名。此举,非为感人,乃为自束。”厅上安静了半刻,随后有人轻轻擦了眼角。那不是悲恸,是一种被轻轻按着的硬气——被看见了,就更硬。
夜色渐浓,月影压到廊檐下,像一条被抻得细长的冰。
清议将毕,王允起身:“诸位,今夕之议,不过举其纲。明日太学钟后三下,再悬‘账’与‘证’。若有言,有疑,有不平,皆可投‘折谣函’。”
他话一落,外廊果然有人递进一封折纸,纸上写着:“相府言并州受金带。”王允当众展开,拿起朱笔在尾处写下:“已化粟入护道台,账附后。”
门吏立刻添贴白牌。此等“当众”,比千言万语都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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