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堆边,噪声很快被压下去。张辽、高顺、臧霸、曹性等人分列左右,受伤的、未伤的、疲惫的、刚从昏睡里醒过来的,尽数起立,目光齐来。吕布站在火堆对面,火光照得他盔甲上的血痕忽隐忽现。他没有戴盔,头发被风拉成一束一束的影。
他没有绕,他开口便是:“此战之败,皆我之责。”
这六字像把落在每个人脊背上那块烧红的铁板抬起了一寸。张辽眼皮一跳,手背青筋迅速敛了些;臧霸咧嘴,笑的角却不敢抬得太狠;高顺则只是把下巴更往上一抬,像把某种压在肩上的重量接过去了一截。
“我骄。”吕布继续,目光如钉一一看过,“骄兵之戒,书上写了千年,我以为能躲。我用‘力’赢过许多仗,便以为天下的路都直,都可以勒马疾走。今晚在城里,我第一次看见我的‘力’失了神。不是它不利,是我用错了地方。这天下有法,有序,有心。贾诩用城织网,我自以为是虎,直撞进去,撞碎的不是笼,是我的骨。”
他顿了顿,压低嗓子:“死者,尸不可归者,恕我。活者,听令。”
风从谷口灌来,火光抖了一抖,像在揣手等待接下来的命。
吕布抬手,五指一张,像在空中慢慢钉下五根石钉:“并州军下此十条铁律——”
“一、禁骄:胜不得歌,未破城不得笑。入敌境,违令者,斩。”
“二、禁躁:号令一出,百人一息,一队一律。擅动者,斩。”
“三、禁分:巷战不脱列,不逐小利。离阵三步者,斩。”
“四、禁争功:旗倒先扶旗,不取首级先救阵。争功者,杖,致乱者,斩。”
“五、禁夜噪:夜行只传手势,不许喊报。扰军者,杖。”
“六、五角之阵:入城先固四角,再固门闩,街巷推进以‘角’为根,不以‘街’为根。违阵者,斩。”
“七、三破:先破鼓,再破绳,再破火。鼓为心,绳为手,火为舌。先断其心,再截其手,舌自噤。”
“八、三令:主令、偏令、急令。主令不动,偏令相继,急令可越。越令不回报者,斩。”
“九、十人一火、百人一鼓:火不离水,鼓不离盾。盲火者,罚;乱鼓者,罚。”
“十、战后必祭:每战有死者,必祭旗,必祭名,必收其刀与腰牌归籍。弃之者,杖。”
他每说一条,火堆这边就有某人的心“咔”地一声。那不是恐惧,是一块块散落的木头被人捡起来,搭成了一个能挡风的棚。说到“战后必祭”,一圈人几乎同时把背挺直了一寸——并州出身的汉子不怕死,怕的是死得像草。此后有了“归籍”,死也有处去。
“此外,”吕布又道,声音压得更稳,“城战有五则——‘门、角、屋、巷、火’。门:先固后穿;角:先守后移;屋:先撕幌再探影;巷:先拒马再设钩;火:先切风再灭火。此五则,今晚记在心里,明日刻在盾背。人人背得,人人会。”
高顺抱拳:“末将请领‘五则’之律,明日教于陷阵营,三日通军。”
“准。”吕布道。
张辽则道:“末将请领‘三破’。”他眼里一直压着的那团火,此刻变成了某种冷硬的东西——不是要往前冲的火,而是要把一件事磨到极顺的那股劲。
“准。”吕布点头。
臧霸跃跃欲试:“末将请领‘禁争功、禁分’。”他咧嘴一笑,又自觉地收敛了一下,拳头在胸甲上轻碰了碰,“末将先罚自己,今日巷里追得急,险些脱列。”
吕布看他一眼,淡淡一笑:“罚酒一壶,醒后再喝。”
火堆周围笑声低低起了一层,很快又被风压下去。笑不是放肆,是一口寒夜里的热气喷在了冰上。
说完“令”,吕布没有立刻散。他环视众人,缓缓道:“今晚,我们丢了什么?”
“兵。”有人答。
“粮。”有人答。
“旗。”有人答。
吕布摇头:“我们丢的不是这些。我们丢的是‘心’的顺序。人这东西,一乱,眼里只剩自己。鼓一响,火一起,有人先看见的是自家的包袱,有人看见的是自家的弟弟,有人看见的是那一根刺。诸君,听我讲一句‘序’——”
他伸手从火边捡起一根焦了半截的枝条,往地上一划:一、二、三、四……每划一下,枝条末端都冒出一点火星,“第一眼看旗;第二眼看角;第三眼看门;第四眼看鼓。之后,才轮到看你自己。你若先看自己,你就不是兵,是百姓。并州军不是百姓。”
这话一落,火堆旁有几个少年兵眼眶红了。红不是委屈,是忽然听见有人拿“兵”二字尊重他们,不叫他们做“散人”。张辽看过去,眼底也有光,极浅。
“另有一件事。”吕布停顿,目光略略下垂,“老卫。”
风令火堆“哔剥”一声,像在应答。吕布从怀里取出老卫的腰牌与刀,双手捧起:“老卫从并州起兵,跟我过并州之冬,过雁门之雪,过洛阳之火。今晚死于宛城角巷。死得不光彩,因为我的命令迟了一息。此刀此牌,归籍。待回并州,入祠。今晚先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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