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站在论坛会场的门口,手里捏着那封烫金边的邀请函,像握着一块烧红的铁。
阳光从玻璃穹顶斜切下来,落在红毯上,映出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浮游。
一切都太干净了,干净得不真实。
礼堂内飘着淡淡的薰衣草香氛,投影屏上滚动着“爱的边界”“温柔管教”“成长的阵痛”这类字眼,配上微笑的家庭合照,仿佛痛苦从未存在。
她穿着一件素白衬衫,袖口微微卷起,心口那道银痕安静地伏着,像一条被月光漂洗过的河。
可当第一位“模范家长”走上台,哽咽着说“打骂是不得已的爱”时,那条河忽然泛起涟漪,一丝微烫顺着肋骨爬上来。
“我儿子高考前偷玩手机,我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把手机砸了。”男人声音坚定,眼里含泪,“他后来考上清华。现在他说,那一砸,砸醒了他的人生。”
台下掌声如潮。
林野没鼓掌。
她盯着那人颤抖的手——不是因为动情,而是因为抑制不住的紧张。
她听见了。
不是话语,是话语之下那层压着的、几乎不可闻的颤抖频率,像旧水管里卡住的回音。
那是恐惧,是合理化后的自我欺骗。
她忽然想起昨夜范晓芸母亲的短信,想起病房里那只拨出电话的手。
原来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继续扮演沉默的共谋。
中场休息铃响,人群涌向茶歇区,笑声、寒暄声、咖啡机的嗡鸣交织成一片虚假的暖意。
林野没动。
她走向洗手间,脚步轻得像怕惊醒什么。
女厕最里间的门缝下,一道阴影微微晃动。
“……你说得对,我不该提那些事。”
女声压得极低,带着鼻音,像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妈只是为我好……我不该顶嘴……我不该觉得疼。”
林野停住。
那语气,那顿挫,那压抑到变形的呼吸——像极了父亲林国栋。
每次母亲周慧敏咆哮完,他总躲在阳台抽烟,烟头明灭间,用同样的语调对自己说:“算了,她也是为孩子好。” 他从不反抗,也从不安慰,只是把所有声音吞进肺里,再吐成灰。
她没敲门。
只是站在门外,闭眼,让那声音在耳道里回荡。
她听见了颤抖的频率,听见了喉间的哽咽,听见了指甲抠住门板的轻响。
她把这一切记下来,像记下一场即将苏醒的梦。
当晚,她独自回到空荡的会场。
门卫没阻拦——老赵冲她点了点头,眼神沉得像井。
月光斜照在讲台,像一层薄霜。
林野脱鞋走上台,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
她闭眼,复现那通电话的每一个细节:范晓芸的呼吸、停顿、指尖按在按键上的犹豫。
她试图用记忆勾勒出那通电话的情绪曲线,像调试一台老旧的收音机,寻找某个失落的频率。
忽然,心口一烫。
银痕像是被月光点燃,微微发亮。
一股冷流自脊椎升起,直冲后脑。
耳边骤然响起断续的幻听——
“哭?你也配当男人!”
“窝囊!老子白养你!”
“你看看别人家孩子!你对得起我熬夜加班?”
声音扭曲,却清晰得可怕,仿佛从四面墙壁的缝隙里渗出,带着潮湿的霉味和烟味。
她猛地睁眼,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这不是现在的生音。
这是十年前,某个冬夜,父亲被外公当众羞辱后,蜷在沙发角落时,她躲在门后听见的残响。
她颤抖着从包里掏出录音笔,按下录制键。
幻听戛然而止。
世界重归寂静。
可她低头一看,笔尖竟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自动划出一道波形图——起伏、断续、带着情绪的震颤,像心电图记录下一场未完成的崩溃。
她怔住。
这不是她写的。
是那声音,自己刻下的。
次日,她以“研究家庭叙事对心理重建的影响”为由,申请查阅论坛十年来的案例档案。
接待她的是执行官李维,三十一岁,穿浅灰西装,笑容温和得像心理咨询手册封面。
“我们不保存负面案例。”他语气礼貌,却毫无转圜,“那些内容会破坏家庭修复的氛围。我们只记录和解、成长、感恩。”
他说这话时,右手不自觉地摩挲左臂,袖口滑开一截,露出一道陈年疤痕,像被烟头烫过又愈合的痕迹。
他的目光短暂飘向走廊尽头——那里有一扇标着“设备间”的铁门,门缝下透出一丝焦味。
焚化室。
林野点头,转身离开。
经过门口时,老赵正低头扫地,竹扫帚划过瓷砖,发出沙沙的轻响。
他没抬头,只低声说:“昨晚的声儿……你也听见了?”
林野停下。
“听见了。”
老赵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包灰烬,用旧信封纸包着,边角焦黑。
“烧了三回的信,字没了,可怨气还在。”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浑浊的眼里有某种了然,“有些人烧信,是怕别人看见。有些人烧信,是怕自己还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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