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十五分,老科长老周把碎纸机修好,机器“嗡”地一声复活,像替众人松了口气。
季秋水用温水把保温杯涮了三遍,泡上自己的菊花普洱。
茶香升腾,她看见杯底沉着两朵完整的菊花,一朵像过去的自己——实习生,跑腿,贴票,背锅;一朵像现在的自己——科长,签字,拍板,也背锅。
她轻轻吹开浮沫,对自己说:
县委大院里那棵老梧桐的叶子,在晨风里像一张张旧日历,被风翻得沙沙响。季秋水拿出微波炉的肉包子,向门口瞄了一眼,正好看见小赵弓着腰,半个身子都探在文件柜里。小伙子的白衬衫后摆被柜门夹住,露出腰间一道新扎的皮带,亮得晃眼。听见脚步声,小赵猛地直起身,“啪嗒”一声,手里攥着的考勤表掉在地上,像一片枯叶。
“小赵,尝尝今天的肉包。”季秋水弯腰捡起那张考勤表。纸边卷了毛,三处“全勤”的字样用圆珠笔描得格外用力,墨迹晕开,像渗血的纱布。落款日期正是老科长“生病”的那段时间——去年腊月二十三到正月十五,整整二十四天,考勤表上却干净得像新下的雪。她不动声色地把包子递过去,“刚出锅的,趁热吃。”
小赵接过包子的手在抖,指节发白,像捏着块烧红的炭。他低头咬了一口,油顺着嘴角流到下巴,却顾不上擦:“谢谢科长。”
早会时,综合科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照得满屋子人脸色发青。季秋水把笔记本摊在桌上,纸页上还沾着包子油:“本周重点任务是梳理近三年县委办公车出行记录归档清单。”话音没落,文档科的刘科长踱进来,手里转着一串钥匙,金属碰撞声像冰碴子。他神神秘秘地塞给季秋水一张纸条,纸条边缘还带着打印机的热度:“去年丢失的5份公车出行记录,都在小赵负责的时间段。”
回到工位,季秋水拉开小赵整理的文件柜。最底层有个上锁的铁盒,漆皮剥落,像块结痂的伤疤。钥匙就藏在考勤表夹层里,用透明胶粘着,粘得歪歪扭扭。铁盒打开时“咔哒”一声,三张面值2000元的超市购物卡躺在绒布上,卡面烫金的“福”字被磨得发白。消费记录打印在超市小票上,抬头是“王副县长家属”,明细栏里列着豆浆机、空气炸锅、扫地机器人,日期对得上老科长“生病”前三天。
季秋水攥着购物卡走向小赵办公桌。小伙子正对着电脑屏幕抹眼泪,屏幕上是Excel表格,光标在“办公用品采购”一栏闪烁。他袖子蹭过键盘,留下一道水痕:“科长,这是老科长让我送的。他说王副县长帮咱们科协调过办公经费,不送不行……”
话音未落,代县委书记、县长李建国的秘书来电,声音透过话筒像隔着层毛玻璃:“季科长,马上来县委常委会列席记录。”
会议室里,县委办主任张建军正在发言,声音在中央空调的嗡嗡声里忽高忽低:“综合科要牵头制定《县委办文风整改方案》,一周内完成。”他面前的保温杯冒着热气,杯沿沾着两片茶叶,像两条搁浅的船。
散会时,李建国拍季秋水肩膀,手掌的温度透过衬衫渗进来:“小季,这方案要‘接地气’,别搞成‘空话集锦’。我可是看过你改防汛报告的本事——把‘加强领导’改成‘谁来领导、怎么领导、领导到什么程度’,这才叫刀口向内。”
回到科室,大多数的同事都下班。
季秋水第一天上任综合科,还有许多事要处理。她打开办公桌最靠里抽屉的铁盒,里多了张纸条,是老王头的字迹,钢笔水洇开了,像泪痕:“老科长的‘病’,和送卡的事有关,别急着捅破。”纸条背面还粘着半粒米饭,不知是老王头什么时候留给她的。
夜幕降临,县委大院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来,照得梧桐叶像镀了层铜。季秋水在办公室反复推敲方案,电脑屏幕的光打在她脸上,像覆了层霜。光标在文档里闪烁:“所谓公车整改,不是把‘落实’改成‘狠抓落实’,而是把‘加强领导’变成‘谁来领导、怎么领导、领导到什么程度’。”她敲下这句时,隔壁档案室传来“哗啦”一声,像有文件掉在地上。
突然,敲门声响起。小赵站在门口,手里攥着一沓材料,纸边卷得像被啃过。他眼睛红肿,像两颗烂桃子:“科长,我想说清楚所有事。”他的目光落在铁盒上,喉结滚动,“以前总觉得‘随大流’不会错,现在才明白,有些‘大流’,淌着淌着就成了‘浑水’。”
窗外,一轮明月升起,照着县委大院斑驳的树影。季秋水打开笔记本,钢笔在纸上划出沙沙声,像蚕在吃桑叶。她开始书写那个注定要掀起波澜的公车整改方案——
“信息科老芮端着保温杯踱进来,杯底的枸杞沉了又浮。他盯着屏幕上的方案,突然说:‘去年5月12号那份,老科长说是“因公外出”,但档案馆存档的签到表显示那天他根本没有用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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