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官家不答,吕好问继续道:
“若单从《大宋律》与祖宗法度而言,岳元帅此举,确有‘越权’之嫌,然,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燕云初复,百废待兴,金贼环伺,民心思变,若事事皆需上报朝廷,往返数千里,只怕战机民心,早已延误殆尽。”
“至于‘谋反’二字,更是无稽之谈!”吕好问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
“老臣想请问陛下,岳元帅分的,是何人之田?”
他自问自答:“其一,是金人南逃后,留下的无主荒地;其二,是本地豪强趁乱,非法侵占的民田、官田!”
“岳帅此举,并非与朝廷争利,而是将本就该属于国家的土地,重新纳入掌控!他将土地分发给流民与军户,使其安居乐业,屯田自给,这,不仅没有增加朝廷的负担,反而大大减轻了北伐前线的粮饷压力!从短期看,此举,于国,于民,于战事,皆有百利而无一害!”
崇祯皇帝点了点头。
这些,他都明白,之前也是他默许岳飞所为的原因。
“但是!”
吕好问话锋一转,变得十分凝重:“孙有房的担忧,亦非空穴来风,此事真正的要害,不在于‘利’,而在于‘权’!在于‘皇权’的掌控!”
崇祯皇帝的眼神,瞬间锐利了起来。
吕好问仿佛没有看到,继续条分缕析:
“其一,是‘越权’的风险,我大宋自太祖立国,便严防武将干政,土地分配、税赋增减,此乃国之根本,是核心的行政之权,必须由中央朝廷,或由陛下委派的文官主导。”
“而岳元帅,以武将之身,在燕云自主决定土地归属,建立‘兵农合一’的体系,这本质上,是侵夺了朝廷的行政权,这,会让朝廷觉得,他在‘自行其是’,挑战了皇权对地方资源的绝对掌控。”
“其二,也是最致命的,是‘独立王国’的隐患!”
吕好问的声音,字字如针,扎向了崇祯心中最敏感、最恐惧的那根弦。
“岳元帅通过分发土地,使得数以十万计的流民和士兵,在衣食生计上,直接依附于他个人,而非朝廷。”
“长此以往,岳家军,不仅拥有冠绝天下的战斗力,还将拥有稳定的土地、独立的钱粮来源、以及在地方上无可匹敌的民心!”
“陛下,请恕老臣直言,一个‘有兵、有粮、有民心’,却又远离京师、自成体系的军事集团……在我大宋重文抑武、守内虚外的皇权逻辑里,这是什么?”
“这,就是晚唐‘藩镇割据’的雏形!”
“哪怕岳元帅忠心耿耿,绝无反心,但在朝堂诸公,在天下士人眼中,他这种不受控制的强大,本身,就是一种‘潜在谋反’的巨大威胁!”
乾清宫内,死一般的寂静。
崇祯皇帝的脸色,一片凝重。
吕好问的话,如同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将他心中那团模糊的忧虑,血淋淋地剖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一味地信任岳飞,信任他的忠诚。
崇祯以后世之人的灵魂角度,从未想过岳飞会背叛自己。
但……他忘了。
自己始终,都是一位皇帝!
作为皇帝,首要考虑的,不是君臣的私谊,而是皇权的稳固,是整个帝国的统治。
岳飞这种“权力越界”和“势力独立”的行为,的确,已经触碰到了那条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的红线。
“功高震主,尾大不掉……”
崇祯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这八个字。
想起了前世,那些手握重兵、最终让大明王朝走向深渊的辽东将门……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第一次,真正地钻入了他的心底:
岳飞……真的……会永远忠于自己吗?
古代的帝王,最怕什么?
不是天灾,不是外敌,而是身边的谗言,是自己心中那无法抑制的猜忌!
印象,一旦形成,便极难更改。
普通人听到有人在背后说自己坏话,尚且会怒火中烧,对那个人莫名产生一股敌意。
皇帝,也是人。
而且,是掌握着天下人生杀大权的人。
如果是一位明君,尚且能花时间,去查证,去辨别。
但最可怕的是,如果皇帝求证的对象,也异口同声地说那个人的坏话……
那么,无论被说坏话的人有多大的功劳,有多么的忠诚,他的仕途,乃至身家性命,基本也就走到尽头了。
所以,历史上,“兼听则明”的皇帝,才显得如此凤毛麟角,如此难能可贵。
崇祯皇帝,本就生性多疑。
这是他前世作为亡国之君,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本能。
他穿越之后,因为掌握了历史的走向,因为有岳飞这样的“天选之子”可以倚仗,这份多疑,才被他强行压制了下去。
可现在,随着北伐的巨大成功,随着岳飞的威望与实力,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顶峰,那条被压制住的毒蛇,终于在皇权的威胁感和利益集团的不断谗言下,苏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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