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正房的油灯熬干了半盏。灯芯“噼啪”爆出个灯花,昏黄的光晕在杨老爹沟壑纵横的脸上跳动。他枯坐如朽木,浑浊的眼珠却亮得惊人,指尖蘸着碗底一点凉透的残水,在磨得发亮的榆木桌面上缓缓划动。
水痕蜿蜒,凝成几个名字:李家粮行、张家米铺、孙记绸缎庄……最后,那带着厚茧的食指重重一顿,水迹洇开一片———“齐府”。
“齐家……”
杨老爹喉间滚出嘶哑的低语,像砂纸磨过枯木。这齐家,百年商号,架子撑得比门楼还高,内里却早被虫蛀空了。
“绸缎庄开得半死不活,祖传的南北货行当也一年不如一年响亮了。”
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烟袋锅头,嘴角却勾起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狡黠的弧度,“这些年买卖不见涨,骨头缝里都透着股想冒尖又找不着路的酸气。这‘名’字当头的好事,他齐万年要是还缩着,那真该回娘胎里重造了!”
浑浊的眼底,那点算计的光芒越来越亮。他猛地抓过一张粗糙的黄纸,炭笔在手中龙飞凤舞。笔走龙蛇间,一封措辞简练却直击要害的书信便已写就。信中只点明两点:齐家若肯“牵头”捐粮,杨家可提供足额粮草来源,保他齐家之名刻于城头功德碑首位,县令亲笔奏请朝廷旌表!至于杨家为何不自取这名……信上只字未提。这便是老狐狸的留白,足够齐老爷那颗被名利熏得发痒的心,自己补全出无数个“深明大义”或“另有苦衷”的版本。
“乙!”
杨老爹嘶哑的声音穿透门板,低沉却不容置疑。
门无声地滑开一道缝,暗卫乙的身影如鬼魅般闪入,垂手侍立。
“送去齐家老宅。”
杨老爹将信纸折好,递过去,眼神锐利如鹰隼,“避着人,亲手交给齐老爷本人。若他问起别的……”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就说,想谈,让他亲自来!老朽恭候!”
“是!”
暗卫乙接过信笺,贴身藏好,转身便融入浓稠的夜色,速度快得只余下衣袂破风的微响。
齐家老宅,后宅书房烛火通明。齐万年一身素绸寝衣,正对着一盘残棋出神。封城这些天,他面上沉静,心里却跟油煎似的。库房地窖的存粮足够齐家上下吃上一年半载,可这兵凶战危的关头,露富就是找死!自打城门一关,他就对外宣称自己早已去了太原府“侍疾”,县令亲自上门敲了几回,都被管家用“东家确实不在城内”挡了回去。他缩在这深宅大院里,如同惊弓之鸟,就怕官府开口“借”粮、“借银”,把他这点压箱底的老本掏空。
“杨家?杨怀玉?”
突然出现的暗卫乙让齐万年心头一跳,接过信。粗糙的纸张,毫无标识。展开,目光扫过那力透纸背的字迹,瞳孔骤然收缩!他捏着那张带着泥土气息的粗糙信纸,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心头疑窦丛生,几乎要疑心自己眼花了。
“一个乡下开包子铺的老农?他……他如何知道老夫还在城里?!”
这感觉如同被人扒光了衣服扔在闹市,隐秘被窥破的恼怒和一丝难言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爬上后颈。待看清信中那“独揽首功”、“立碑请旌”、“荫及子孙”的字眼,心跳却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这诱惑……太大了!齐家这艘看似风光的大船,内里早已腐朽。齐家绸缎庄的买卖这几年被新起的“瑞福祥”挤兑得举步维艰,南北货的渠道也日渐萎缩,表面风光,内里早已虚耗。若能借此机会博个“忠义”之名,攀上朝廷这条线,哪怕做个小小的皇商采办……那都是泼天的富贵和几代人享用不尽的体面!这份诱惑,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坐立难安。
说不心动那是骗鬼!
他猛地抬头,看向桌案对面那个如同铁塔般沉默的黑衣汉子,眼神惊疑不定:“你家主子……就没再说点别的?这粮……从何而来?数目几何?如何交接?总不能空口白牙,就让我齐家顶到风口浪尖去吧?”
暗卫乙抱拳,声音平板无波,像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实:
“东家只言,想合作,需面谈。请齐老爷移步杨家后院。”
他顿了顿,补充道,“事不宜迟。”
齐老爷心里暗骂一声“老狐狸”,脸上却挤出几分客气的笑容:
“好!好!在下这就更衣……”
话音未落,他只觉得眼前一花,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箍住了他的腰腹!天旋地转!
“哎——?!你干什……”
惊呼被呼啸灌进嘴里的夜风硬生生堵了回去!暗卫乙竟将他这堂堂齐家老爷像扛麻袋似的甩上了肩头!脚尖一点,身形拔地而起,轻飘飘地跃上了丈高的院墙!冷硬的肩胛骨狠狠硌在齐老爷柔软的肚子上,差点把他隔夜饭顶出来。
“呜……放……放我下来!成何体统!”
齐老爷被颠得七荤八素,胃里翻江倒海,想骂又怕惊动人,只能从牙缝里挤出破碎的抗议。暗卫乙充耳不闻,身形在连绵的屋脊瓦片上疾掠如风,每一次纵跃都带来强烈的失重感。齐老爷感觉自己像狂风巨浪中的一叶扁舟,眼前是飞速倒退、模糊不清的屋顶剪影,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他死死闭着眼,双手胡乱地抓住暗卫乙背后的衣料,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生怕这煞神一个不稳把自己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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