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刚叫过三遍,天边还泛着蟹壳青,杨家小院里就弥漫着一股不同寻常的肃穆。灶房烟囱冒出笔直的青烟,空气里弥漫着熬粥的米香。堂屋里,气氛却凝重得像压了块湿透的棉被。杨家老老小小,连周贵一家都换上了最体面的衣裳——浆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褂子,洗得干干净净,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颜氏一丝不苟的把鬓角最后一缕碎发抿进发髻,眼里没了往日的泼辣,只剩下沉甸甸的、化不开的凝重。她用力拍了拍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嘶哑:
“都利索点!出门!锁好门!”
“走吧。”
杨老爹嘶哑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佝偻着腰背,率先迈出了院门,步履却异常沉稳。
吱呀——哐当!
沉重的木门落了锁,那声响在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一家人沉默地走出小院,踏着被晨露打湿的黄土道,朝着村西头那座象征着杨家岭最高权力和血脉根源的青砖建筑——杨家祠堂走去。晨风带着凉意,吹得人衣袂翻飞,却吹不散心头那块沉甸甸的石头。舒玉被元娘紧紧牵着小手,能感觉到阿娘手心冰凉一片。
祠堂坐落在村西头一处地势略高的缓坡上,青砖黑瓦,飞檐斗拱,虽显陈旧,却自有一股沉甸甸的威压。平日里紧闭的朱漆大门此刻洞开着,露出里面幽深的天井和高悬着“慎终追远”黑漆匾额的正堂。台阶下已经聚了不少人,都是杨家岭有头有脸的族老和他们的家眷,三三两两低声议论着,目光不时瞟向走来的杨老爹一家,眼神复杂,有好奇,有审视,更有毫不掩饰的冷漠和鄙夷。
刚踏上祠堂门口那三级光滑的青石台阶,一股混合着陈年香烛、灰尘和木头腐朽的沉闷气息就扑面而来。正堂里光线昏暗,高大的梁柱在幽暗中投下森然的影子。正对大门的神龛上,层层叠叠供奉着杨氏列祖列宗的牌位,密密麻麻,如同一片沉默的黑色森林。香案前,正中央端坐着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穿着簇新的靛蓝绸面长衫,正是杨氏如今的族长杨承宗。他眼皮微垂,手里捻着一串油光锃亮的紫檀佛珠,仿佛入定。直到杨老爹一家走到堂中站定,他才缓缓抬起眼皮。
浑浊却异常锐利的目光如同两道冰锥,精准地钉在杨老爹身上。那张布满老年斑的脸上没有丝毫欢迎,只有一片拒人千里的冷漠。他鼻腔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闷雷般砸在每个人心头的冷哼:
“哼!”
这一声“哼”,像块冰坨子,瞬间砸进了杨家人的心坎里。空气仿佛凝固了。杨大江兄弟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周贵父子则微微低下头。颜氏脸瞬间沉了下来,眼里怒火一闪而逝,却硬生生压住了,只是攥着衣角的手,指节捏得发白。
杨老爹却恍若未闻。他布满风霜的脸上依旧平静无波,浑浊的目光甚至没有在杨承宗脸上多停留一秒,只是微微躬了躬身,嘶哑地吐出两个字:“族长。”
随即,便带着一家人,沉默而坚定地,从杨承宗和那几位族老冰冷的注视下,鱼贯而入,走进了祠堂那阴森肃穆的门洞。
祠堂里面比外面更显空旷阴冷。高大的梁柱撑起幽深的屋顶,光线从高窗透进来,被分割成几道惨白的光柱,映照着空气中飞舞的尘埃。正前方,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牌位如同沉默的森林,在缭绕的香烟和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压。一股混合着陈旧木头、冷清香火和淡淡霉味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
里正杨五爷早已等在里面,看到杨老爹一家进来,对着他们微微点了点头,眼神里带着安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身边还站着几位同样年纪不小的族老,看神情,显然是支持杨五爷这一派的。
待人都站定,祠堂里只剩下压抑的呼吸声。杨五爷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今日开祠堂,惊动各位老叔伯兄弟,是为了一桩旧事,也是怀玉兄弟家的一桩心愿。”
他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杨老爹身上,语气郑重:
“怀玉兄弟今日来,是想按当年抵押的规矩,连本带利,赎回他家的老宅!当年抵押文书在此,作价五十两。怀玉兄弟愿出八十两,其中三十两为这些年积欠的利息,以全恩义!请各位族老、叔伯兄弟公议!”
“哗——!”
祠堂里瞬间炸开了锅!如同滚油里泼进了一瓢冷水!
“赎宅?!八十两?笑话!”
杨五爷话音刚落,坐在族长右手边一个身材干瘦、颧骨高耸、眼神阴鸷的老者就猛地拔高了调门,声音尖利得像被掐住脖子的公鸡。他正是当年带头撵人的族老之一杨承业。他“噌”地站起身,枯瘦的手指几乎戳到杨老爹的鼻尖,唾沫星子横飞:
“杨怀玉!你打得好算盘!八十两就想把那么大一座五进带跨院的老宅赎回去?当年你爷病得快咽气了,是族里念在同宗同源的份上,拿出五十两救命钱!那是雪中送炭!是天大的恩情!如今那宅子风吹雨打几十年,族里没功劳也有苦劳!没修缮维护?没派人看守?这些难道不是钱?八十两?打发叫花子呢?要我说,没五百两银子,这事提都别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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