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门“吱呀”一声彻底洞开,橘黄的灯光泼洒出去,将门外沉默站立的身影清晰地勾勒出来。
陈老将军站在最前,一身风尘,却目光如炬。而他身后,整整齐齐站着十来个汉子。灯光昏暗,看不真切每个人的面容,但那身形轮廓和姿态,却透着一股经年累月磨砺出的硬朗。他们大多站姿有些微的不自然——或是重心偏向一侧,或是腿脚似乎无法完全并拢,显然腿脚上带着旧伤。但每一个人的腰杆都挺得笔直,如同荒漠中历经风沙却不肯倒下的胡杨,沉默地矗立在夜色里,带着一种无需言说的坚韧。
舒玉的小脑袋从杨老爹腿边好奇地探出去,乌溜溜的大眼睛挨个扫过。她的目光最终停在队伍中间一个身影上。那人看着手脚似乎都齐全,站得也最稳,可在这大黑夜里,头上却严严实实扣着一顶宽檐斗笠,低垂的笠檐将他大半张脸都遮在了深深的阴影里,只露出一个线条紧绷、带着青黑胡茬的下巴。
“唔,手脚没事,却遮着脸……怕是伤在脸上了?”
舒玉心里嘀咕,小眉头微微蹙起,带着一丝孩童纯然的好奇。
杨家众人乍一见这阵仗,尤其是这些汉子身上那股即便刻意收敛也难掩的、与普通庄户人家截然不同的凛然气息,都下意识地惊了一下,呼吸都屏住了片刻。
这阵容,这气势,饶是颜氏这等泼辣性子,也被结结实实惊了一下,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抹布。元娘和刘秀芝更是微微白了脸,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但杨家人骨子里的厚道和刚才饭桌上那番商议垫底,这惊愕也只持续了一瞬。颜氏最先反应过来,脸上瞬间堆起热情却不过分夸张的笑容,一边用围裙擦着手,一边快步迎上前,声音洪亮地打破了这凝滞的场面:
“哎呦!老将军!可把您盼来了!快!快请进!诸位……诸位也快请进!院子里乱,别嫌弃,屋里坐!屋里坐!”
她侧过身,连连招呼,又扭头对还愣着的元娘和刘秀芝急声道:
“还杵着干啥?元娘,秀芝,快去灶房!热些粥和饼子都端出来!再多切点咸菜,看看还有没有酱疙瘩,也拿点出来!周婆子!凤儿!再烧点热水!”
她这一连串吩咐如同点燃了引线,杨家女人们立刻动了起来,压抑的气氛瞬间被这股带着烟火气的热情冲散了不少。元娘和刘秀芝赶紧应声,拉着还有些发懵的周婆子和凤儿就往灶房跑。
陈老将军显然没料到杨家是这般反应,不是惊惧排斥,也不是居高临下的怜悯,而是这种近乎本能的、带着乡野朴拙的热情招呼,仿佛来的不是一群可能被视为累赘的残兵,而是寻常的远客。他准备好的、带着歉疚和沉重的话语一下子被堵在了喉咙口。他看着颜氏风风火火地张罗,看着杨家人脸上那真切的不带丝毫鄙夷的忙乱,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和……更深的不好意思。
杨老爹此时也已上前,对着陈老将军微微颔首,嘶哑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老将军,屋里叙话。”
陈老将军张了张嘴,刚想开口,杨老爹却已经上前一步,嘶哑平静的声音先响了起来,直接截住了他的话头:
“老将军,孩子们回来都说了。这事,家里都商量过了,没意见。”
他浑浊的目光缓缓扫过门口那些沉默而略显局促的汉子,声音沉稳得如同脚下的土地:
“只是……庄户人家,粗茶淡饭,往后要委屈诸位好汉了。别的不敢说,让大家吃饱穿暖,有片瓦遮头,我杨家还是能做到的。只要诸位不嫌弃,这里……就是个能落脚的地方。”
这话朴实无华,却像一块烧得滚烫的烙铁,猛地烫进了陈老将军的心窝子,也烫进了门外那些汉子们早已被命运磨出厚茧的心底最柔软处。
陈老将军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眼圈瞬间就红了。他猛地别过头,用力眨了几下眼睛,才转回来,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沙哑和激动:
“怀玉……弟妹……我……我代这些不成器的杀才,谢谢你们了!他们都是……都是铮铮的好男儿!只是……只是运道差了些,折在了战场上,落了这么个下场……如今连个归处都难寻……”
他话没说完,但那未尽之意里的沉痛与无奈,却沉甸甸地压在了每个人心头。
舒玉看着陈老爷爷那副快要落泪的样子,再看看门口那些虽然伤残却依旧挺直脊梁的叔叔伯伯,心里酸酸的,又涨涨的。她的小手无意识地攥紧了阿爷的衣角。
那十条汉子原本木然的脸上,此刻也似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如同冰封的湖面被春风拂过,裂开几道微不可察的缝隙。他们依旧沉默,但那挺直的脊梁,似乎微微松动了一点点。
众人簇拥着进了堂屋。屋子本就不大,一下子涌进这么多人,更显拥挤,却也因此莫名多了几分暖意。杨大江兄弟赶紧又搬来几条长凳。那十条汉子却有些拘谨,并不立刻坐下,目光都看向陈老将军和杨老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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