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将军的马车声和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夜色里,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十来个汉子略显粗重的呼吸声。方才的热闹与承诺犹在耳边,可当真正面对这陌生的农家小院和即将成为“主家”的杨家人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忐忑和不安,如同潮水般悄然漫上这些老兵的心头。
世道艰难,人心叵测。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事,他们见得还少吗?陈老将军在时自然千好万好,可老将军一走,这家人真的会如方才所说那般对待他们这些残废之人吗?会不会立刻换了嘴脸?会不会嫌弃他们吃得多、干活不利索?会不会……那“安身立命”的许诺,只是镜花水月?
他们沉默地站着,手脚似乎都有些无处安放,目光低垂,不敢与杨家人对视,仿佛一群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刚刚燃起的一点微光又被现实的冰冷压了下去。
然而,预想中的冷遇或审视并未到来。
“都还愣着干啥?”
颜氏那带着浓重乡音、却异常干脆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她叉着腰,浑浊的老眼扫过这群局促不安的汉子,脸上没有丝毫的不耐烦,只有一种当家主母特有的、雷厉风行的爽利,
“忙活半天,早就饿透了吧?快!都进屋!饭食都现成的,赶紧趁热乎垫垫肚子!天大的事也得吃饱了再说!”
她一边说,一边率先转身往堂屋走,还不忘招呼:“大江,大川,帮着把凳子再挪挪!元娘,秀芝,把锅里温着的粥和饼子包子都端上来!周家的,把咸菜碟子和煮鸡蛋也拿过来!”
这道命令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活了凝滞的空气。杨家女人们立刻应声而动,手脚麻利地穿梭起来。杨大江兄弟也赶紧把堂屋里的长凳又摆开些。
十条汉子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有些懵,互相看了看,在那戴斗笠的汉子微微示意下,才迟疑地、脚步略显僵硬地跟着走进了堂屋。
堂屋的矮桌上,很快就被摆得满满当当。两大盆熬得浓稠喷香的杂粮粥冒着腾腾热气,一大盘切得细细、淋了香油的腌萝卜丝,一簸箩焦黄厚实的杂粮饼子,一簸箩白白胖胖、散发着肉馅香气的大包子,旁边还有一小盆煮好的鸡蛋,个个圆润。
这伙食……
汉子们的呼吸几不可察地窒了一下,眼睛都看直了!他们都是穷苦人家出身,活不下去才去投的军,寻常农家的饭食什么样,他们心里太清楚了!即便是丰年,也不过是稀粥咸菜窝窝头,逢年过节才能见点荤腥。可眼前这……这简直是……过年也不敢这么吃啊!又是细粮包子又是白煮蛋的!这杨家……这家底得多厚实?还是说,这只是第一顿,做给陈老将军看的面子工程?
饶是杨老爹方才放了话,他们也亲眼见到这家人对陈老将军的真诚,此刻心里依旧七上八下,不敢轻易动筷,手脚愈发拘谨,仿佛那桌上的不是饭食,而是烫手的炭火。
颜氏看着他们那副想碰又不敢碰、饿得喉结滚动却强自忍耐的样子,心里哪能不明白?她叹了口气,心里那点因为他们是伤兵而产生的些微顾虑也彻底散了,只剩下浓浓的心疼。她直接拿起一双筷子,走到那戴斗笠的领头汉子面前,不由分说地塞进他手里,声音放软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拿着!快摘了这劳什子斗笠,吃饭!老婆子我眼没花,看得出来,他们都听你的。你带头吃了,他们才敢动筷。都是一家人了,别拘着了,敞开了吃!到了这儿,就别再受那饥一顿饱一顿的罪了!”
那戴斗笠的汉子握着被硬塞进手里的筷子,手指微微颤抖。斗笠下的阴影里,他的嘴唇抿得死紧。半晌,他才用一种极其艰涩、带着明显沙哑和难堪的声音低低开口:
“……老夫人……心领了。只是……属下……属下……伤了,疤痕狰狞,甚是骇人……怕……怕惊扰了主家和女眷……”
他声音越说越低,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自卑和痛苦。其他汉子也纷纷低下头,气氛瞬间又压抑起来。
“我当是多大的事!”
颜氏却浑不在意地一摆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庄稼人特有的豁达和近乎粗暴的安慰,
“伤了脸咋了?缺胳膊少腿的咱们都没嫌弃,还在乎脸上多道疤?能从那阎王爷手里抢回条命,活生生地站在这儿,就是老天爷最大的恩典!就是好样的!脸面?脸面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裳穿?快摘了吃饭!别磨磨唧唧跟个大姑娘似的!”
这话像是一把重锤,猛地砸开了那汉子心头的冰壳。他握着筷子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仿佛在与什么巨大的力量抗争。最终,他像是下定了决心,猛地一咬牙,抬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摘下了那顶遮蔽了他所有面容的宽檐斗笠!
斗笠摘下的瞬间,堂屋里原本细微的声响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
油灯昏黄的光线毫无保留地照在他脸上,纵然有所心理准备,所有第一次看清他面容的杨家人,还是齐刷刷地倒吸了一口冷气!连颜氏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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