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锋一转,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直面现实的沉重,“下官以为,当前最大之困,在于‘人心’与‘钱粮’!”
“人心?”
韩绛目光一凝。
“是!”
曾布点头,“盐户逃亡,非仅因苦役盘剥!更因百年‘世囚’之制,使其绝望!彼等视盐籍如枷锁,视盐场如地狱!纵使大人颁下‘一子承户、余子归民’之仁政,然……”
他苦笑一声,“彼等早已心死! 逃亡者不敢归,在籍者亦惶惶不可终日!此乃百年积怨,非一纸诏令可解! 需以实利安抚,以时间抚平!然朝廷……等不起!”
他顿了顿,继续道:
“吏治腐败,盘根错节!地方盐吏、胥吏、乃至部分官员,早已与盐商、私枭结成利益同盟!动一人,则牵动一张网! 李大人所查罪证,固然确凿,然若依律严办,恐激起大规模罢怠、甚至引起哗变!盐场瘫痪,则盐课立绝!此险实在不可不察!”
“至于钱粮……”曾布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无奈,“修渠闸、筑池堤、造水车、购物料等处处需钱!然三司度支艰难,所拨革新款项杯水车薪!地方府库空虚,盐课亏空自身难保!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杨大人纵有通天之能,无钱无粮,亦难施展!”
曾布一番话,如同冰水浇头,将盐政革新面临的深层次困境——百年积怨形成的绝望民心、盘根错节的腐败利益同盟、以及最根本的财政枯竭——赤裸裸地剖开在韩绛面前!这已非简单的技术或吏治问题,而是涉及社会结构、利益分配、财政根基的系统性绝症! 堂内一片死寂。
只有炭火盆偶尔爆出噼啪的轻响,更衬出气氛的压抑与沉重。陈安石、李常、杨汲皆面色凝重,默然不语。韩绛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紫檀扶手。那“哒、哒”的轻响,如同他沉重的心跳。 江南富庶甲天下?此刻在他眼中,这片烟雨朦胧的土地,却如同一个巨大的、流着脓血的沼泽!每一步,都深陷泥潭!每动一刀,都触及最敏感的神经!皇帝那沉甸甸的信任与期待,此刻更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破局……破局之策何在?!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韩绛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他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寻找一切可能的助力!
“备轿!”
韩绛霍然起身,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去江宁府!” 江宁府(今南京)。
城东,半山园。 此地因王安石(字介甫)丁母忧守制而居。园内亭台楼阁依山而建,虽值寒冬,松柏苍翠,梅影疏斜,自有一股清幽之气。一间临崖而筑的轩室,三面开窗,视野开阔。轩内陈设简朴,唯书案、琴台、棋坪、茶具而已。壁上悬一幅水墨山水,意境苍茫。
王安石一身素服,立于轩窗前。窗外是灰色的天空和远处覆雪的钟山轮廓。他身形清瘦,面容略显憔悴,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锐利如电,仿佛能穿透重重迷雾,洞察世间根本。
他手中握着一支饱蘸浓墨的紫毫笔,正对着一幅铺开的素白宣纸凝神。 笔锋落下,力透纸背!一个硕大的“变”字,跃然纸上!那字结构奇崛,笔画如刀似戟,带着一股冲破一切桎梏、撕裂旧有秩序的磅礴气势!墨迹淋漓,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力量与决心!
就在这时,老仆悄然入内,躬身呈上一份拜帖:“老爷,杭州韩绛韩相公……来访。” 王安石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笔尖悬停在“变”字最后一笔的收势处,墨汁凝聚欲滴。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老仆,投向窗外通往山下的蜿蜒石径。那目光深邃,带着一丝了然,一丝探究,更有一丝期待老友的喜悦。
韩绛这位顶着滔天压力、执掌东南盐政革新大权的老臣,此刻不在杭州坐镇,却冒雪来访江宁。王安石嘴角,缓缓勾起一丝极淡、却意味深长的弧度。他轻轻放下紫毫笔,那饱蘸浓墨的笔尖,在“变”字最后一笔的空白处,悬停着,如同一柄蓄势待发的……利剑!
“请。”
王安石的声音平静无波。 老仆躬身退下。王安石转身,目光再次落在那力透纸背的“变”字上。窗外,寒风卷起几片枯叶,扑打在窗棂上。 山雨欲来风满楼。
江宁府,半山园。临崖轩室,寒气被炉火驱散大半,却仍有一丝清风透窗而入。窗外残雪未消,映着室内摇曳的烛火,将王安石素白的身影投在悬挂于壁的巨幅“变”字上,更显孤单。
韩绛与王安石对坐于一张朴素的紫檀棋盘两侧。棋盘上未落一子,却摊开着一张墨迹淋漓的《两浙、淮南漕运耗损节点图》。图上密密麻麻标注着运河、码头、关卡、仓场,其间以朱笔勾连,如同一条条连接起来的血管。 王安石粘墨的手指,此刻正点在图上一处标注着“润州(镇江)转运仓”的位置。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锐利与冰冷的务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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