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日头像块烧红的铁,把土路烤得滋滋冒白烟。我光着脚踩在路边的草窠里,草叶被晒得卷了边,扎在脚底板上又痒又疼。哥蹲在自行车后架旁,用树枝扒拉着车链上的黑油,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车把上缠着圈蓝布条,是妈昨天特意找出来的,说这样攥着不烫手。
“再走二里地就到刘家庄了,”妈把车撑子踢开,额头上的汗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滚,在下巴尖上悬了悬,“啪嗒”砸在车筐里的蓝布包上。那包里裹着二十个鸡蛋,是攒了半个月给姥送的礼,麦秸在包里窸窣作响,像鸡蛋在喘气。
我突然瞥见土路尽头的老槐树下,蹲着个黑影。那人背对着我们,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土布褂子,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是在吐。“妈,那人咋了?”我拽着妈的衣角,手指戳到她汗湿的布衫上,黏糊糊的像块糖稀。
妈顺着我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突然把我往身后拽了拽,声音压得低:“别指,赶路。”她推着车往前走,车链“哗啦”响得更欢,像是在替她发抖。
哥突然“哎呀”一声——他的树枝掉在了地上,滚到了路中间。就在他弯腰去捡的瞬间,那黑影动了。他慢慢直起身子,揣着手,转过身来。
我看清了他的脸。颧骨凸得像两块石头,眼睛眯成条缝,缝里的光比日头还刺人。他没看哥,也没看妈,就盯着车筐里的蓝布包,嘴角慢慢往上翘,露出颗黄黑的牙。
“走快点。”妈突然推了我一把,力道大得让我踉跄了两步。车轮碾过土路上的车辙,震得我手心发麻,可身后的目光像条蛇,死死缠在我的后颈上。
土路两旁的玉米地像两道绿墙,杆子长得比哥还高,叶片边缘的硬毛在风里擦出“沙沙”的响,像是有无数只手在暗处扒拉叶子,要钻出来似的。妈突然停下自行车,往玉米地里瞅了瞅。
“咋了?”哥捡起树枝,往玉米地里捅了捅,叶片“唰”地扫过他的胳膊,留下道红印。
“里面有动静。”妈说着,从车筐里摸出把剪刀——那是给姥剪窗花用的,此刻被她攥在手里,指节泛白。她往玉米地里走了两步,脚踩在埂子上的碎石头上,发出“咯吱”的轻响。
我突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很轻,像光着脚踩在沙子上,一下,又一下,跟我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我猛地回头,那人还在走,揣着手,褂子下摆被风掀起个角,露出里面干瘪的肚皮。他的脚像是没沾土,影子在地上拖得老长,像条被踩住尾巴的蛇,扭曲着往前挪。
“妈,他还跟着。”我的声音抖得像被风吹的玉米叶。
妈没回头,只是把剪刀往兜里塞了塞,从车筐里拿出军用水壶,拧开盖子递给我:“喝口水,壮壮胆。”水壶的铁皮被晒得发烫,烫得我手心通红,可咽下去的水却冰得像井水——妈早上特意往井里冰过的。
“你舅昨天捎信,说今天来接咱们,”妈突然提高了声音,像是在跟玉米地里的什么东西说话,“他那辆嘉陵摩托,声音能传三里地,昨天还在镇上轧了个偷鸡的,腿都打折了。”
哥突然咳嗽起来,咳得脸通红——他知道舅的摩托上个礼拜就坏了,现在还在修理铺扔着。
“还有王家庄的李大爷,”妈继续往前走,声音里带着笑,却没看我们,“前儿个还跟人炫耀,说他年轻时候在东北当兵,一拳能打死头狼。他跟你舅是拜把子兄弟,谁敢动咱们,他俩能把他卸成八块。”
身后的脚步声突然停了。我偷偷回头,那人站在原地,揣着的手慢慢抬起来,挠了挠下巴,眯着的眼睛里闪过点什么,像是在掂量。
玉米叶突然“哗啦”响得厉害,有什么东西从里面窜了过去,惊得几只蚂蚱蹦到路上,被哥一脚踩死,绿汁溅在他的布鞋上。“是兔子。”妈说得很快,像是在说服自己。可我看见她的肩膀在抖,剪子柄从兜里顶出来个尖,在阳光下闪了闪。
走到一处拐弯,土路突然窄了一半,右边是陡峭的土坡,左边的玉米地塌了片,露出块光秃秃的黄土地,埂子上散落着几块拳头大的石头。妈突然把自行车往土坡上一靠,车把撞在坡上的酸枣树上,惊起群飞虫。
“歇会儿。”她说着,弯腰捡起块石头,在手里掂了掂。石头被晒得滚烫,她却像没知觉似的,手指摩挲着石头上的尖棱,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土路那头。
那人也停在了拐弯处,离我们不过二十步。他终于放下了揣着的手,垂在身子两边,手指蜷曲着,像鹰爪。我这才发现他的指甲又黑又长,缝里嵌着泥,像是刚刨过土。
“妈,我怕。”我往妈身后缩,脚踢到了块小石头,石头滚下坡,“咕噜噜”的响在静悄悄的土路上格外刺耳。
那人突然动了。他没往前走,而是往左边挪了两步,站在了玉米地塌掉的缺口旁,刚好把我们的退路堵死。他的影子斜斜地伸过来,像条黑蛇,要缠住我们的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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