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细得像琴弦。
许都新城的女墙被雨丝浸了一层浅灰,石缝间的潮气悄悄爬进屋舍,灯火因此更稳,影子因此更深。
子时将尽,郭嘉靠在小院的廊柱上,指节轻扣木栏,扣出的节律与昨夜记在“呼吸簿”上的那一声“哒”彼此应和。
胸口忽紧又松,像海水在暗礁处回旋。他没有咳,只把那一口腥甜压下去,压得细,像把砂藏进袖里。
院中石榴枝叶新抽,雨把叶面洗得发亮。他伸手轻拨,叶尖粘了一点水,凉气顺着指腹滑进脉里。他默念了昨日写下的顺序:先灯,后礼,再钱。
许都已入笼罩之术,人心正在被软物包裹。可就在这软里,他听见了硬的东西——来自体内,也来自城内。
体内那股硬,名为“龙煞”,是他以命换来的余温;城内那股硬,像是有一根弦,在谁的指间被拽得过紧。
子烈的脚步在门外停住,仍是半步不开口的礼数:“祭酒,北驿棚之人已散,‘盛义’掌柜回铺自点长灯。太学南墙有人夜数梁,今晨换到西廊。另,太仓西角的小锁……又响了一次。”
又一次。
郭嘉垂下眼,轻轻“嗯”了一声,像在听一首曲里重复出现的拍点。“不用去,那锁今晚的声到此为止。传话:恶来仍不巡近,钱行把‘愿’的牌子换成更小一号,别叫看见的人起戒心。至于太学……”他顿了顿,“太学今日不许点灯,明日大礼前,谁点灯谁噤声三日。”
“诺。”子烈应声退下。
郭嘉重新进室,翻开“呼吸簿”。“可制”一列下,他把昨夜移来的那个名字又轻轻回推半格,旁注一笔:“冷而未定”。
墨痕未干,胸中忽一阵翻涌,指端轻颤。他闭眼三息,睁开时眼底已如常。他不看自己,只看案上那方空白。空白像琴面未上弦,平静背后藏着刺。
——
一早,小朝会设在临时大司马府。雨刚收,梁木湿润,香气尚新。
诸臣入内,衣襟无声。曹操披甲未卸,袖口一线雨痕未干,背影却已把一半的房梁压住。他没有开口,先把目光落在案上一物:一张布巾包裹的古琴,琴身微焦,尾部尤甚,焦痕如烧羽。
“焦尾。”荀彧低声,像怕惊到什么,“蔡君曾携之,今归丞相府库。”
“焦尾能熬火,能留音。”曹操笑意淡,“今日迁都礼前,先听一曲,听城气。”他看向郭嘉,“祭酒可有曲?”
“曲不在音,在弦。”郭嘉起身,抚过琴面,列指而不按弦,“昨夜城中三处共振:太仓西角、太学南墙、北驿棚。三处若以五音标注,西角属‘商’,太学属‘角’,北驿棚属‘徵’。若把许都看作一张未定的琴,东门为羽,西门为角,南门为徵,北门为商,正殿在宫位。今日先调‘商徵’,再归‘角羽’,最后安‘宫’。弦不调,音不正;音不正,人心乱。”
荀攸提笔记下,程昱笑道:“调弦之法,亦可调人。”
曹操抬手:“好。”他将“焦尾”轻推至郭嘉面前,“便由祭酒调。”
郭嘉落座,不拨第一声,只先取弦。太仆献上新丝,丝色如霜。他摇头:“太轻。”又呈黑缯丝,他仍摇:“太沉。”
荀彧轻咳,似要缓解这近乎苛刻的挑剔。郭嘉抬眼,目光清亮:“焦尾之警,不是悦耳,是纠偏。取丝库里‘金蚕绢丝’一束——为钱脉所抽之丝,以丝系城,以丝发声。”
众臣相顾。卫峥于后答:“早备着。”取出一束,色泽温润,不耀不黯。
郭嘉点头,将其分为五,按宫商角徵羽次第理弦。他指腹微按,弦未响,心先颤。胸口那只无形的手像在试他的骨,一拧又松。他将疼意当作试音,吸一口气,落第一指。
——
“宫。”
一声沉稳,却不厚重,像刚三日的民心,守在门内观望。
曹操眼角一松,荀彧的笔尖亦落定。
郭嘉第二指:“商。”音色略滞,似有砂石阻于喉中。他眼底一凝:“商位偏北,驿棚动。”鸩站在廊阴里,黑衣上还带着雨气,闻言目光微动。
第三指,“角”。琴音细长,穿窗微出,像太学的廊檐伸向雨后天光。忽然,在“角”的尾音里夹了一丝极轻的嘶,像丝上有一根毛刺。
郭嘉缓住,指尖轻轻按住那一丝不正,眼神在诸人脸上掠过,又落在荀彧手中的奏册上:“礼。旧贵之‘礼’里藏了一个反舌。反舌不咬人,咬的是词。”
荀彧会意:“臣去。”他退半步,却未出列,只把目光转向侧帘,“殿中郎蔡某可还在?”
“在。”殿中内侍应声。
“今午进宫词,皆更一字:以‘誓’改‘愿’。愿者可软,誓者可缚。缚在词,软在人。”
“诺。”
郭嘉第四指,“徵”。弦声出,忽又止,像有人捏住了风。焦尾琴身轻颤,琴尾焦痕似乎在雨后更黑了一度。众人未及惊,便听“徵”弦一声极细的裂响,像雨丝被锋锋切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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