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二熄了灯,把窗纸撩起一线。
黄河夜风像一把冷锯,推着潮气在窗格上来回摩擦。他铺开一轴薄绢,在上面点五个黑点:濮阳、陈留、雍丘、成皋、东缗。五点外,又落五个极小的朱砂圆,按着次第写下五个字:帛、印、盐、火、旗。
“这不是军令,”他道,“是剧本。”
高将军沉声:“几幕?”
“五幕。”陈二笑意极薄,“第一幕倒帛,第二幕换印,第三幕撒盐,第四幕借火,第五幕挑旗。幕幕不求杀人,只求破胆。”
“破谁的胆?”
“众人的。”陈二把笔在“雍丘”外转了半圈,“胆一破,‘王师不扰民’四字就要自己颤。再靠风,风会帮我们把它吹倒挂。”
高龙看着那五个字,半晌道:“许都在‘挂正’。”
“所以第一幕要从帛开。你去挑最会写字的人,不要最会舞刀的。去买纸坊与印坊,买不下就杀个价,杀到他们连生意都觉得自己在做‘义’。把‘王师不扰民’四个字写得比许都更端正,背面再刻两个——害民。灯下晃一晃,就像真的。”
陈二收了笑意,眉梢向下,“此事做得像,便是半个剧本成了。”
“盐与印呢?”高龙问。
“假的印不如真的印。”陈二道,“但人的手可以先于印。你去找最心细的人,给他三日时间,摸熟庙里安印纸背的纤维,摸熟‘盐星’的涩。他做不出,就把盐磨得更细,让它扎手——只要扎到一个妇人,她去问名亭时就会举手给你看:‘看,扎了。’人群便会替他说话。”
“火?”
“借风。”陈二看了一眼夜色,“火烧营,不烧仓。烧出一圈围,围里是曹操的‘心’。只要他的心开始吼,许都的‘缓’便要松一指。”
“旗?”
“第五幕最后落。”陈二把笔轻轻敲在“陈留”上,“取旗,不取村;杀旗,不杀人。旗一连五面,城中胆自折。到了那时,才是疯狂的真相——”
“何真相?”高龙问。
“你我都不急着活。”陈二笑了,笑得像夜风擦过杯沿,“他们以为我们要地,我们要的不是地,是‘胆’。胆挑尽,曹操必吼。吼出‘名’来,他的人心才会凝。那时,我们去撞‘门’。”
“门?”高龙微怔。
“有一扇门开在河下——他们叫它龙脉。”陈二慢慢合上笔盒,“我不信龙,我信人。人的胆齐齐破掉的那一刻,就是河底那扇门最薄的时刻。把锤交让他砸。砸开三成,不多不少,我们就从那缝隙里取他‘心’上最硬的那一点——名。”
高龙沉默。片刻后,他低声道:“先生,剧本写完了?”
“刚刚开场。”陈二把绢卷收好,抬手捂住胸口,“今晚风硬,要小心别吹灭了他们的灯。”
——
许都的灯反而更稳。
午鼓一过,白帛从庙市到城门一一“挂正”。背面空白,正面只有四个字——王师不扰民。
帛角缝了一线细麻,风一扯,麻先受力,布不扯形;帛下“缓”与“坐”两牌相对而立,问名亭旁多了一条新规:先坐三息,再发一言。照影柜灯芯挪半寸,柜面光平,不耀眼。刺耳的嗓子在这光里要么慢下来,要么哑下去。
荀彧在庙前立了很久。他像在守一道线——这线从庙桥心出发,绕过粥棚、照影柜、问名亭,圈住四不可的木牌,最后落回到庙心那块黑石上。
程昱从侧廊过来,递来“第三刻清册”。荀彧翻了两页,点头:“净八,返一,乱一。”
“那一,乱在‘枯井路’。”程昱道,“有人举着被盐星扎破的指头要吵。”
“请他坐。”荀彧说,“给姜汤,再给他一张‘学账’。教他辨纸。纸背见金线,不扎。”
话音未落,鸩提着镜灯从巷口转出来,灯罩压得很低。她不看脸,只看手。指腹下的盐星若是细涩易散,她便把灯往右移半寸,照纸背纤维;若是粗而刺,她就把灯往左挪,照“安印”的金线纹。她轻声,“你摸一摸。”那人摸了,抬眼四顾,嗓门小了一半:“不一样。”
“知道不一样就好。”鸩淡淡道,“说完,坐下。”
问名亭前两张“摇椅”几乎没有空。有人抖着写下“几口、几亩、走何路、何时回”,有人把“押不过夜”的小牌端详了很久,像看一种奇特的安稳。
靠近傍晚时,有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抱着一只裂开的木碗站在那里,鸩把他领到椅子上。他写字的时候,笔尖在纸上跳,跳了两下就稳了。稳住时,他自己先吐了一口气,像从胸腔里放出一只乱飞的小鸟。
“子明守则”又添了一条,贴在暗影阁门侧——第八条:麻足,刀线不裂。第九条:字先于兵,兵后于盐。卫峥写字时手极稳,写完回身,看见郭嘉站在檐下,袖子里藏着咳,目光在木牌与人群之间来回,像在给一支大乐队打拍子。
“先生。”卫峥压低声音,“今夜陈留有新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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