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汴水杨柳堆烟,落花浮浪。
一艘无旗无号的平底官舟,自汴京外城西水门缓缓驶出。船头立着两人:
范正鸿,白袍束竹冠,腰无鱼袋,手无兵权;
赵持盈,青裙窄袖,发间只一枝柳簪。
岸上鼓吹喧天,却是为“瑞谷千仓”入京献祥,无人留意这条被风放行的“闲船”。
舟中唯书箧十余、旧甲一副、断岳刀一柄——刀已缺齿,却被磨得雪亮,像某种不肯生锈的记忆。
押舟的小黄门一路陪笑:“陛下体恤,武正侯此番赴洛,只管颐养,不必理事。”
颐养二字,咬得极重,像一块软膏药,贴住猛虎的爪牙。
洛阳别称“西京”,却早失了京兆繁华。
范正鸿的“职事”——秩从一品,却无实权。
印无文案,衙无书吏,堂上蛛网,庭下蒿莱。
唯一差使,是每月朔日,去南郊“望祭”北宋诸陵——
雨则撑伞,晴则戴笠,走个过场,便算“尽职”。
却在后园开出三亩“闲田”,把随舟带来的“三籽”各播一分。
春暮下种,夏浅已青纱帐起。洛阳耆老来观,抚髯笑曰:
“此禾怪异,叶如剑,秆如儿臂,恐非祥物。”
范正鸿只回一句:“祥不祥,看饱不饱。”
闲官无事,日长似岁。
范正鸿常独上天津桥,看漕船往来。有人认得是“武正侯”,远远揖手,却不敢近前——京中流言:范某“功高震主,犹怀异志”,谁若与他交接,恐被殿前司记名。
桥下水声潺潺,他忽然想起贺兰山缺那夜,冰渠炸裂的巨响;对比眼下,唯闻卖花声、卖酒声,一样震耳,却不再热血。
夜里,他在后衙槐树下削竹为鸢,骨节分明,却从不放线。
赵持盈笑问:“不放线,如何飞?”
他答:“线若在手,便有人知我飞向何处;无线,反没人猜。”
纸鸢挂在树梢,像一只无目的眼睛,望着皇城方向。
秋日,洛阳“闲田”玉米收,亩产折乾籽一千六百斤。
耆老咋舌,围园三日不散。范正鸿却命人架锅煮棒,广分于贫民,只留一句:“此物易活,愿种者来年自取籽。”
于是街巷传谣:“范闲官有仙谷,饱人不用皇粮。”
谣议入京,御史台劾奏:“范某私结民心,阴图不轨。”
敕书即日西下:禁民间再种,闲田改植花卉,供御苑赏玩。
兵丁入园,拔禾如拔剑,断杆声噼啪,赵持盈倚门而望,指节掐进掌心,却一言不发。
是夜,范正鸿把最后一篮玉米棒倾进洛水,看它们顺流漂远,像无数沉江的箭镞。
汴水无波,洛水有声。
范正鸿立在天津桥第三孔拱影里,看最后一穗玉米沉入水眼,旋即被暗流卷走,像一枚白羽箭没入黑夜。
他忽然记起贺兰山缺那夜,自己也是这般目送箭矢消失——彼时箭尖指敌,此刻箭尖指己。
“它们会漂到黄河,再入海。”赵持盈不知何时已至身后,声音轻得像替玉米念往生咒。
“海又不吃粮。”范正鸿笑,却笑出铁锈味。
“海不吃,可有人吃。”赵持盈抬眼,对岸灯火稀疏,却有一盏青布灯笼独悬桅顶,灯面绣着“御苑”二字,像一条提前挂起的挽联。
冬至前夜,洛阳大雪。
范正鸿独赴南郊望祭,仪仗全免,只携赵持盈。
雪深没踝,二人却走得不疾不徐,脚印并排,像两行被岁月漏算的棋谱。
陵台早被雪埋,只余石兽探首,獬豸、辟邪皆披白甲,似在守一座早已失守的关。
范正鸿不撑伞,雪落眉睫,瞬成水珠滚下,像替谁流泪。
三跪九叩毕,他忽从怀中掏出一只竹鸢——正是槐树下削成的那只,骨节仍分明,却已被雪浸透,沉甸甸的,像一段无法起飞的旧事。
他将竹鸢置于祭台,点火。
火舌舔纸,发出轻微的“噼啪”,与当年冰渠炸裂声奇妙地重叠。
范正鸿复上天津桥,却未携赵持盈。
他怀里藏一布囊,内装断岳刀残齿——那刀早被殿前司收去熔铸,他央人偷回一齿,磨得比雪更亮。
桥下水声潺潺,他抬手,将刀齿抛入。
“叮”的一声轻响,转瞬被水声吞没,像替谁敲丧钟。
他忽高声吟道:
“汴水东流无限春,洛花飘雪又成尘。
可怜白袍空垂老,不见黄河彻底清。”
声音不高,却在桥洞间来回撞,像无数回声替他和。
吟罢,他转身,却见赵持盈立于桥尾,手中提着那只无线的竹鸢——已被她重新糊纸,纸面绘满麦浪,浪头托着一轮旭日,像替谁圆梦。
“无线也能飞,只要风够大。”她轻声道,将竹鸢递给他。
范正鸿接过,却未抬头看天,只低低问:“若风也不够?”
“那就等。”赵持盈答,声音轻得像替风立誓,“等到黄河清,或者——等到皇城塌。”
四更,天津桥外忽起风,拍窗如拍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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