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愈发凛冽,卷着雪沫子抽打着窗棂,发出呜呜的怪响。松涛苑书房内,炭火无声,唯有一盏琉璃罩灯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投下温暖的光晕。灯下,沈清璃正伏案审阅着一份厚厚的文书,孕肚抵着桌沿,宽大的银狐毛镶边锦袍也难掩其沉甸甸的份量。她的脸色在灯光下透着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眼下淡淡的青影诉说着连日来的殚精竭虑,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投入深潭的星辰,专注而锐利地扫过文书上的每一个字。
这是一份来自“璃记京畿织造总坊”的“次品成因分析汇总”。
“……乙字三号工区,三日内连续出现飞梭卡顿、梭道偏移故障十七起,导致断经停台,损失细棉布三十余丈……查,当值机工王二柱,操作时未严格按《神机操作规例》第六条‘启动前需检查飞梭卡槽及轨道末端棘轮润滑’,致梭尾微垢堆积,强行启动后卡死……”
“……丙字六号工区,新织府绸布面出现规律性‘跳纱’瑕疵,次品率陡增至一成五……查,系经线张力调节器校准失准,当值调整工李铁头,未使用统一配发之‘标准张力规’,仅凭手感调整,偏差过大……”
“……丁字坊新染‘天水碧’棉布,首批百匹,色泽深浅不一,客商拒收……查,染坊工头孙大眼,为求速成,擅自减少‘蓝靛膏’浸泡时辰,且未按《染色工序定例》使用‘标准时辰沙漏’计时……”
朱砂笔在文书上划过,留下一个个醒目的圈点。沈清璃的眉头越蹙越紧。管理讲习班的成效正在显现,周明、孙大力等人回去后,各自领域的管理混乱明显改善,人心也渐渐凝聚。然而,随着工坊规模爆炸式扩张,新的、更棘手的难题如同野草般从根基处疯狂滋生——生产过程的随意性、不规范性!
效率提升了,但次品率如同跗骨之蛆,居高不下!人力物力在看不见的地方被大量浪费!产品质量的波动,更是璃记这块金字招牌最大的隐患!
“标准化……”沈清璃放下朱砂笔,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这两个字在她脑海中反复盘旋,带着沉甸甸的份量。光有好的机器、好的管理理念还不够!必须将每一个环节的操作固化下来,变成如同机器运转般精确、可重复、可衡量的“标准”!这是现代工业文明的基石,也是璃记这个庞然大物想要走得更远、更稳的命门所在!
腹中的双胎似乎感受到了母亲心绪的沉重,不安地躁动了一下,引得她微微蹙眉,下意识地用手轻抚安抚。
“吱呀——”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萧珩端着一盅热气腾腾的燕窝羹走了进来,高大挺拔的身影带来一股清冽的寒气,却在靠近书案时迅速被室内的暖意融化。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沈清璃紧蹙的眉心和她护在腹部的动作上,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心疼。
“夜深了。”他将温热的瓷盅放在书案一角,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喙的关切,“先把这个喝了。”
沈清璃抬起头,对上他沉静的眸子,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她接过瓷盅,温热的触感透过瓷壁传来,驱散了些许寒意和疲惫。“是工坊的事。”她舀起一勺晶莹的燕窝羹,轻声将次品汇总的情况和自己的忧虑简要说了一遍。“……管理上去了,人心也稳了些,但这生产的根子上…还是太乱。各凭经验,各显神通,没有规矩,不成方圆。长此以往,效率越高,浪费越大,隐患越深。”
萧珩在她身侧的锦凳上坐下,目光扫过那份被朱砂圈点得密密麻麻的文书。他虽不精于商道,但多年统兵,深谙“令行禁止”、“号令统一”对一支军队战斗力意味着什么。他瞬间理解了妻子的忧虑。
“你想…立规矩?”他沉声问,目光落在她因思虑而显得格外沉静的侧脸上。
“不仅仅是规矩。”沈清璃咽下口中的羹汤,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是‘标准’!像军中操典一样!从每一根经线的张力,到每一枚飞梭的润滑;从每一缸染料的配比时辰,到每一匹布的检验尺度!统统都要有明确、统一、可执行、可检查的‘标准’!要让每一个机工、每一个染匠、每一个检验员,都像士兵一样,明白无误地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怎么做,做到什么程度才算合格!”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断,仿佛在描绘一幅全新的工业蓝图。“我要编撰《璃记工器则例》!将每一个工种的每一道工序,都掰开了揉碎了,用最直白的文字,配上清晰的图样,甚至实物‘样件’,规定得明明白白!我还要设立‘标准化巡检’制度,如同军中督战!更要建立‘奖惩分明’的规矩,严格执行标准者重赏,屡教不改者严惩!”
她越说越快,眼神灼灼,孕期的疲惫似乎都被这股强烈的意念驱散了几分:“这不是束缚!是解放!是让所有人,无论新手老手,只要按着标准做,就能做出合格的东西!就能拿到应得的工钱!就能避免无谓的返工和损耗!这才是真正的效率!这才是璃记立足的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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