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鉴端坐如钟,身形未有丝毫晃动,仿佛周遭种种目光与暗流皆不能动其分毫。他心中清明如镜,映照着帐内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句潜藏的机锋。窦建德此议,表面上是借重他麾下精锐,以求必胜,实则一石二鸟,既是要利用他这把快刀,也未尝没有借此机会,将他这支母亲独立色彩浓厚的力量更深地卷入到这次战事中来。
他略一沉吟,在众人注目下从容起身,拱手施礼,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窦司马运筹帷幄,谋定后动,高鉴深感佩服。郭绚乃朝廷悍将,此战关系我高鸡泊存亡大局。保卫根本之地,高鉴与麾下儿郎,义不容辞。谨遵军司马调遣,必当伺机而动,全力破敌。只是……”
这“只是”二字甫一出口,帐中诸将如同早有预料般,神色各异地将目光移开。张得水低头摩挲着刀柄,孙雷仰头盯着帐顶的纹路,李清则与赵广德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连方才豪气干云的高士达,此刻也忽然对案几上的地图纹路产生了浓厚兴趣,独留高鉴一人站在帐中,见无人接话,颇为尴尬。
窦建德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心中暗叹,只得轻咳两声,接过话头:“高统领有何难处,但说无妨。”他唇边带着一丝无奈的苦笑,却仍维持着温厚神态。
高鉴面露难色,拱手道:“军司马明鉴,我军虽有些许薄甲利刃,却独缺良马。如今既要大范围转移,又要迂回侧击,若全靠士卒双腿……只怕误了合围时机,反损大局。”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明难处,又把利害关系与全军胜负绑在一起。
窦建德沉吟片刻,目光转向高士达:“大王,前日咱们不是刚截获河北马商一支队伍?如今战事紧迫……”
高士达被点了名,只得抬头,粗声粗气地接话:“确有此事!不过那夜混乱,跑散了不少好马……”他咬着牙盘算半晌,终于狠心道:“罢了!老子借三十匹战马给高老弟应急!”说罢狠狠瞪了高鉴一眼,仿佛被割去块心头肉。
见高士达带头,其余统领也只得跟着表态。张得水闷声道:“我营中匀出十五匹。”李清略作思索:“某借二十匹。”就连与高鉴有仇的孙雷,也在窦建德目光注视下,不情不愿地甩出句:“老子出十匹!记得是借的!”
不过片刻,竟凑出百余匹战马。高鉴心中冷笑,面上却郑重行礼:“诸位深情厚谊,高某铭记在心。待大破郭绚,必当……”他刻意顿了顿,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缓缓道,“必当再向天王请功!”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高士达更是气得胡须微颤——这话里话外,分明是把这些战马当作了犒军之资!唯有窦建德低头掩去眼中笑意,暗叹此人果然不是肯吃亏的主。
“好!”窦建德抚掌而笑,脸上绽开真挚的笑容,“有高统领麾下虎贲相助,你我同心,此战必成!郭绚授首之日,指日可待!”
结束后,高鉴快速走出大帐,玄色披风在灯下划出利落的弧线。他抚过帐外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心中暗忖:乱世之中,兵甲粮马岂有“借”的道理?既然凭本事借的,为什么要还!
暮色渐沉时,百余匹战马的蹄声震动着旧营寨的土地。高鉴跨坐马上,回头望了眼主营方向,对韩景龙低声道:“记住这些马匹的来历。他日若有人讨要……”他轻扯缰绳,战马人立而起,“便说都战死在长河滩了。”
大计既定,整个高鸡泊如同上紧发条的战争机器,开始高效运转。窦建德迅速部署:高士达坐镇主营,看守粮草辎重,稳定人心;他自领精心挑选的七千精锐,多为核心老卒,悄然离寨,前往预设战场。同时,他遣一心腹密使,携带亲笔降书,星夜赶往郭绚大营。降书言辞极尽谦卑惶恐,将一场精心编排的“权位之争、遭高士达猜忌排挤、势同水火”的戏码描绘得栩栩如生,信誓旦旦愿举部归降朝廷,并甘为前锋,反戈一击,攻破高士达以表忠心,求取功名。
此时郭绚,因之前清剿几股小规模义军颇为顺手,正是志得意满、骄矜之气溢于言表之时。接到窦建德降书,又结合此前零星听到的关于高鸡泊内部“不和”的风声,不由大喜过望,自以为天命所归,不动刀兵便可收取平定大股贼寇之首功。帐下虽有谨慎幕僚提醒“窦建德非庸碌之辈,恐其有诈,宜当谨慎”,却被郭绚嗤之以鼻:“窦建德穷途末路,内讧失势,不来投我,难道坐以待毙乎?此乃天助我也!”遂不再犹豫,尽起大军,跟随前来“引路”的窦建德使者,满怀憧憬地径直奔向窦建德精心挑选的决战之地——长河滩。
他全然不知,自己正意气风发地迈向一条死亡的陷阱。而就在郭绚大军开拔的同时,高鸡泊旧营寨中,高鉴已亲率一千五百甲士悄然出动。人马衔枚,借着浓重暮色的完美掩护,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利用对高鸡泊周边水网、芦苇荡、丘壑地形的极致熟悉,悄无声息地迂回穿行,最终精准地潜行至长河滩战场侧翼一片茂密无边的芦苇荡深处。高鉴低声对身旁的韩景龙吩咐:“传令下去,马匹继续衔枚,绑好绳子,此战以击溃敌军、斩杀郭绚为首要,但务必保存实力。我军侧击之后,不可过于突前,避免与隋军精锐缠斗。所得战利品,尤其是铠甲弓弩,优先收集。”“明白!”韩景龙领命,立刻将指令悄无声息地传递下去。战士们伏低身形,甲胄涂抹泥浆以掩反光,兵刃紧握,目光锐利如隼,只待那预定信号的发出,便将暴起发出石破天惊的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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