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穿甲的士兵过来接了赦令,甲胄上的冰碴子落在地上,发出细碎的响。他们穿过空荡荡的御街,街边的店铺全是破门板,有个卖胡饼的摊子,炉灰早就冷透了,只剩下一块裂成两半的铁板。到了朱雀门,士兵把赦令往残破的城门上贴,浆糊是用面和雪水调的,黏得不稳,风一吹,纸角就往上卷。
百姓们早就在城门附近躲着了。有穿破棉袄的妇人,怀里抱着饿得哭不出声的孩子;有戴破头巾的书生,手里攥着本被撕了封皮的《论语》;还有个挑着担子的货郎,担子两头是空的,只有几根断了的货签。见士兵贴赦令,众人慢慢围过来,有个识字的老秀才,凑到跟前,眯着眼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念到“大楚奉金诏”时,声音突然顿住,喉结动了半天,再开口时,声音就哑了:“是……是给金人当差的赦令……”
人群里顿时起了阵骚动,有个年轻的后生攥着拳头要往前冲,却被身边的老者拉住。“别冲动!”老者的声音发颤,指节捏得发白,“金人还没走远,你这一闹,连累的是满城人!”后生咬着牙,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胸前的破袄上,很快就冻成了小冰粒。
士兵见人群骚动,顿时拔出腰刀,大喝一声:“都散开!再围过来,按通敌论处!”百姓们吓得往后缩,有人悄悄抹了把脸,转身往破屋里走,脚步慢得像灌了铅。只有那老秀才还站在城门下,望着那张在寒风里飘动的赦令,忽然长叹一声,声音被风吹得散:“东京梦华……这下是真醒了啊……”
张邦昌站在大庆殿的残阶上,远远听见朱雀门方向的喝声,却没敢过去看。他只是背过身,望着殿内那把残破的龙椅,忽然觉得后颈一阵发凉——仿佛有无数双眼睛,从汴京城的断垣残壁里望过来,有百姓的,有前朝大臣的,还有太祖太宗的,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得他连呼吸都不敢重了。风从殿门吹进来,卷着案上的墨香,混着雪地里的血腥味,在空荡荡的大殿里打了个转,最后飘向北方——那里,是二帝被掳去的方向,也是大宋再也回不去的过往。
张邦昌还僵在大庆殿的残阶上,后颈的凉意还没散,风裹着雪沫子从殿门钻进来,刮得他锦袍的下摆簌簌响——那深青色的锦缎本是前朝规制,此刻沾着泥雪,又蹭了墨渍,早没了半分体面。他望着北方的目光还没收回来,忽觉身侧有个人影慢慢靠近,脚步轻得像踩在碎雪上,却带着几分沉凝的力道。
转头去看,却是吕好问。他穿的还是前朝的从官袍,天青底色已洗得发灰,领口磨出了毛边,袍角沾着半截草梗,想来是从城外百姓住处过来的。吕好问的眉峰皱着,眼下有重青,显然是连日没睡好,手里攥着块干裂的麦饼,饼渣顺着指缝往下掉——那该是他今日的口粮,却一口没动。他走到张邦昌跟前,没有躬身行礼,只定定望着他,声线不高,却像冰锥似的扎进人心里:“相公,此刻殿内无人,好问有句实话要说——如今汴京百姓归心于您,您当真以为是敬您?不过是金军的铁蹄还在城外时,他们怕了,怕再遭屠戮罢了。”
张邦昌的身子猛地一僵,指尖不自觉地掐进了掌心,那点疼让他混沌的脑子清明了几分。他想反驳,嘴张了张,却发不出声音——昨日在朱雀门,百姓们缩着身子看赦令的眼神,有惧,有怨,唯独没有半分敬服,他其实都看在眼里。
吕好问见他不说话,又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却更急切:“如今金军虽退,可他们的眼线还在城里转,您这‘大楚皇帝’的位子,是金人给的,他们要收回去,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您想想,没了金军的势,您还能坐得稳吗?”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内残破的龙椅,龙椅上的短刀还闪着冷光,“康王在济州府待了许久,前些日子我派人去探过,他收拢了不少前朝旧部,连山东的义军都愿听他调遣——百姓们私下里都念着他,说他是先帝的血脉,是大宋的根。您何不趁此时机,推他即位?既顺了民心,也免了日后的骂名。”
张邦昌的喉结狠狠滚了一圈,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腹上还沾着墨,蹭在锦袍上,像块洗不掉的疤。风又吹进来,案上那张写好的赦令纸角卷得更厉害,“大楚奉金诏”那几个字露在外面,刺得他眼睛疼。他刚要开口,却听见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像是有人在雪地里跑了许久。
抬头时,只见监察御史马伸撞了进来。他没穿官服,只裹着件破棉袍,棉袍的袖口烂了个大洞,露出冻得发紫的胳膊,脸上带着几道冻疮,渗着血丝。他手里紧紧攥着块木牌,是监察御史的印牌,牌角磕得坑坑洼洼,却被他攥得发热。马伸跑到阶下,也顾不得行礼,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雪水顺着他的棉袍往下淌,在青砖上积了一小滩:“相公!下官刚从城外回来,百姓们都在哭着问二帝的消息,问大宋还有没有救——您快下命令,派人去迎接康王啊!只有康王回来了,汴京才有救,大宋才有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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