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古老而厚重的律动,并非来自大地深处,而是源于人间烟火。
阿禾循声望去,穿过金黄的稻浪,视线定格在村口的一方巨大石臼上。
一位农妇正手持沉重的木杵,一下,一下,捣着新收的谷。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双臂高高举起,如仙鹤展翅,继而猛然落下,力道千钧。
那并非单纯的蛮力,而是一种蕴含着智慧的循环。
阿禾的目光锐利如鹰,瞬间捕捉到了其中的奥秘。
农妇每捣九下,便会轻巧地将木杵交到另一只手,换肩卸力,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见丝毫滞涩。
更让他心头一震的是她的呼吸。
举杵之时,胸腔自然扩张,一口长气深深吸入,仿佛要将天地间的金秋之气尽数纳入肺腑。
落杵一瞬,浊气随之呼出,势大力沉,正合了医典中“肺主肃降,通调水道”的至理。
这哪里是在舂米,分明是一套活生生的肺经导引术!
就在他看得出神时,旁边一个学着舂米的少女,起初鼻音浓重,有些气喘,可随着双臂一次次笨拙地扬起,竟不自觉地牵动了锁骨下方、胸膛之上的“中府”与“云门”二穴。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她用力一吸,长长呼出一口气,惊喜地喊道:“咦?我的鼻子通了!”阿禾心中豁然开朗。
他走上前,从怀中摸出几片薄如蝉翼的青铜片,巧妙地嵌入了杵柄与杵头相接的卯榫结构中。
他微笑着对农妇说:“大嫂,试试看,这样会不会省力些。”农妇不疑有他,再次举杵。
当!
这一次,木杵与石臼相撞,不再是沉闷的“咚”声,而是发出了一声清越悠扬的鸣响,如金石相击,余音袅袅。
那声音的频率,恰好对应着五音中的“商音”,正是肺经的本音。
数日之后,村里的老医者抚着胡须,满脸惊奇地对人言道:“怪事,真是怪事!自从村口那舂米声变了调,我这医馆里来看咳嗽喘不上气的病人,竟一天比一天少。好些人说,听着那‘当当’声,就忍不住想跟着深吸一口气,别提多舒坦了!”
这发现如同一颗火种,在阿禾心中点燃了燎原之火。
他不再拘泥于寻找什么失落的秘典,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这片广袤大地上,千千万万正在劳作的普通人。
然而,当他将这些发现整理成册,准备续写《薪火录》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却给了他更深的启示。
议政堂前,三百六十行的总会首齐聚一堂,气氛庄严肃穆。
他们都在等待阿禾公布最新的“教疗”成果。
可走上高台的,却是柳先生的遗孀。
她神情平静,怀中捧着一个沉重的紫檀木盒。
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她打开木盒,取出的不是什么新的篇章,而是那十二册浸透了无数人心血的《薪火录》原稿!
“柳妻这是要做什么?”“那可是先生的毕生心血啊!”议论声四起。
柳妻却充耳不闻,她一步步走到堂前那尊象征着薪火传承的青铜大鼎旁,决然地将那一册册珍贵无比的原稿,尽数投入鼎中。
火舌“轰”地一下窜起,瞬间吞没了那些字迹。
三百六十行总会首全都站了起来,面露骇然,有人甚至想冲上去救火,却被她一声清亮的话语定在原地。
“今时今日,这世上,已无人不会教,无人不疗人,何须再立文字以为束缚?”她的声音回荡在整个议政堂,清晰而有力。
火焰舔舐着书页,将那些曾经被奉为圭臬的图谱和心法化为灰烬。
待最后一丝火光熄灭,她猛地扯下旁边一座巨大造物上的红布。
一座通体漆黑的巨碑赫然矗立在众人面前,黑玉所制,光滑如镜,上面竟无一字!
唯有在碑身正中,深刻着一圈玄奥的螺旋纹路,仿若人体经络的循环,又似宇宙星辰的轨迹,无始无终,无限延伸。
“自此以后,”柳妻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与豪迈,“每一行,每一业,每一个你们,所新创的‘教疗动作’,不必上报,不必记录,更不必寻求谁的认可!只管去做,去传授,去疗愈——因为你们每一个人的身体,就是活着的医典!”全场死寂。
百姓们呆呆地望着那座无字碑,又看看彼此,良久,人群中,一个以织布为生的织娘,默默地看了黑玉碑一眼,忽然转身,头也不回地向人群外走去。
她的脚步起初有些迟疑,但很快变得无比坚定,仿佛不是走回自己的织机,而是奔赴一场神圣的使命。
一人动,百人随。
很快,铁匠、木匠、庖丁、船夫……无数人转身离去,他们不再等待号令,不再仰望权威。
他们要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发掘属于自己的“道”。
阿禾站在人群的角落,目睹了这一切。
他没有阻止,反而露出了一丝释然的微笑。
柳妻比他看得更远,也做得更彻底。
知识若被禁锢在文字里,终将成为新的枷锁。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