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夏,日头落得是真慢了。傍晚时分的风总算褪了白日里那股火烧火燎的燥意,裹着院角梧桐的清苦气——那树怕有几十年了,枝桠粗得能蹲只猫,叶子落下来扫着地面,总带着股子洗不净的草木涩——悠悠地往屋里钻。窗棂上糊的细纱被风掀得轻轻晃,筛进来的夕阳光也跟着晃,在青砖地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像谁撒了把碎银。
弘历这阵子来得勤,几乎每回都是这个时辰。手里总提着个乌木棋盘,那棋盘是上好的阴沉木,纹路浅淡却匀净,摸着手感温凉,是前儿个他特意让人从琉璃厂寻来的,当时还笑着说:“配你这院子的清净气正好。”身后跟着的小太监叫小禄子,低眉顺眼地捧着两个紫檀木棋罐,一个装黑棋,一个盛白棋,罐口盖着青布,走起来不声不响,鞋底子擦着青石板路,只发出“沙沙”的轻响,就这么轻手轻脚地进了金玉妍的“玉芙院”。
院里的丫鬟早摸清了规矩。领头的澜翠眼尖,隔着月洞门就瞧见那抹明黄色的衣角——四爷总爱穿石青色的常服,领口绣着暗纹,在夕阳光下能看出点金光——赶紧捅了捅旁边正蹲在阶前喂猫的小丫鬟青禾。青禾手一抖,手里的小鱼干掉在地上,那只通体雪白的波斯猫“喵”一声蹭过来,叼着鱼干就往廊柱后钻,尾巴扫过青禾的手背,痒得她缩了缩脖子。澜翠没顾上管猫,麻利地拎着块细棉布往屋里跑,直奔靠窗的那张梨花木桌。
那桌子是金玉妍刚进府时内务府给的,不算顶贵重,却是难得的整块梨花木剖出来的,木纹顺得像流泉,从桌角缠到桌心,活泛得很。春桃用细布蘸了温水,里里外外擦得锃亮,连桌腿缝里的灰都没放过——先前有回她没擦干净,被金玉妍眼尖瞥见桌角一点墨痕,虽没说什么,只让她重新擦了,可澜翠记着呢,主子看着素净,眼里却容不得半点脏。擦完桌子,她又转身去端茶,脚步轻得像踩在棉花上。
茶是刚沏好的雨前龙井。水壶是银质的,提梁上缠了蓝布条,握着不烫手。春桃把茶盏放在描金茶托上,轻轻推到桌子东边——那是弘历常坐的位置,阳光能照到一半,不晒又亮堂。茶水浓淡拿捏得正好,浅碧色的茶叶在水里舒展着,浮浮沉沉,香得清润,不呛人。她知道四爷爱喝这个,也知道金主子不爱在这些事上出挑。若是茶太浓,显得刻意讨好;太淡了,又怕慢待了四爷。这分寸,澜翠跟着金玉妍三年,总算摸透了——就像主子说的,“做事要像下棋,落子得在缝里”。
金玉妍总在里屋听见动静。先是小禄子踩在青石板上的轻响,再是春桃擦桌子的窸窣声,最后是茶壶碰着桌面的微响——那声音脆生生的,她闭着眼都能想起茶盏放得端不端。等弘历在桌边坐定了,她才慢慢从里屋走出来。
她不穿那些花红柳绿的衣裳。府里的高曦月最爱艳色,前儿个刚做了件石榴红的撒花软缎裙,领口袖口都镶着金边,走起来风风火火,老远就能瞧见一团红,像团烧得旺的火苗。可金玉妍从不,她身上多半是件月白的素绸衫子,领口绣着几枝极淡的兰草,线色是近白的银灰,不细看几乎瞧不出来,只有凑得极近了,才见得针脚匀得像尺子量过。头发松松挽个纂儿,只簪支银素花簪,那簪子是她从母家带来的,样式简单,就一朵半开的银莲,莲心嵌着颗小米粒大的珍珠,不晃眼,却比旁的女子满头珠翠多份沉静,像山涧里藏着的水,看着浅,底下深着呢。
她从不主动迎出去,也不怠慢。脚步轻缓地走到桌旁,裙角扫过地面,没半点声响——料子是上好的软缎,贴着地面走也带不起风。规规矩矩福个身,声音不高不低,像弹棉花时那声轻响:“四爷来了。”
弘历爱她这份不热络也不疏离的样子。府里的女人,各有各的路数。高曦月那样的,见了他就眉开眼笑地凑上来,手里要么攥着刚绣好的荷包——针脚粗得能塞根手指,偏要说是“奴才熬夜绣的”——要么捧着新腌的果子,话里话外都是“四爷今儿看着精神”“四爷要不要尝尝奴才新做的点心”,讨好得太直白,有时倒让他觉得累,像扛着袋没扎紧的米,走一步掉点,烦得慌。
富察氏又是另一番模样。作为正妻,她永远端着得体的架子,见了面先是规规矩矩行礼,膝盖弯得角度都不差分毫,坐下了说话也多半是“府里账目如何”“下月初该给额娘请安”这类正经事,偶尔说句闲话,也总带着几分“主母该有的分寸”,比如问“四爷今儿想吃什么”,必得补一句“厨房备了鱼和肉,都是新鲜的”,亲近是亲近,却少了几分自在,像坐在铺着锦缎的硬板凳上,舒服是舒服,就是放不开手脚。
唯独金玉妍,待他是敬着的,却又不显得生分。尤其在下棋的时候,那份恰到好处的距离,让他觉得舒坦。她不追问朝堂的事,也不抱怨府里的琐碎,就只盯着棋盘,落子的时候手指轻,说话的时候声音软,像手里捏着团云,松了怕飞了,紧了怕捏碎了,那分寸拿得,比账房先生拨算盘还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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