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府,祠堂。
夜色如墨,唯有祠堂内几盏长明灯散发着昏黄而持久的光晕,映照着列祖列宗的牌位,也映照着那个跪在冰冷蒲团上,脊背却挺得笔直的年轻身影——周文博。
他已经在这里跪了将近六个时辰,从午后到深夜,水米未进。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额头上沁出细密的虚汗,身体因为疲惫和饥饿而微微颤抖,但他眼神中的那抹执拗,却未曾熄灭。
“吱呀——”
祠堂沉重的木门被推开,钱庄周掌柜沉着脸走了进来,他身形微胖,穿着绸缎常服,平日里总是带着生意人精明和气的脸上,此刻却布满了阴云。周母跟在他身后,拿着手帕不断擦拭眼角,脸上写满了心疼与焦虑。
“博儿!你……你这是要气死为父吗?!”周父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在空旷的祠堂里显得格外响亮,“就因为一个翰墨斋的姑娘不喜欢你,你就要离家出走,去外面瞎闯荡?你知不知道外面有多险恶?!”
他几步走到周文博面前,手指因激动而微微发抖:“前些日子的盗墓贼!和刚刚发生的山匪!哪一个不是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你以为外面是戏台子,唱的是才子佳人的折子戏吗?那是真刀真枪,会丢性命的!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这周家的家业,这永裕钱庄的将来,都指望着你!你要是出了什么意外,你让我和你娘怎么办?让这周家怎么办?!”
周文博虚弱地抬起头,看着盛怒的父亲和垂泪的母亲,喉咙干涩,声音沙哑:“爹……娘……孩儿不孝,让二老担心了。但……但孩儿此次决心已定,并非全因钟姑娘……”
“不是因为她还能因为谁?!”周父打断他,语气痛心疾首,“以前让你安心读书,将来接手钱庄,你虽不情愿,也从未如此激烈反抗过!如今为了个女子,竟用绝食跪祠来逼迫父母?!”
一旁的周母再也忍不住,上前几步,带着哭腔劝道:“博儿,我的儿啊!你快起来吧!别跪坏了身子!你想散心,娘让你爹带你去省城住段时间,或者我们去江南探亲都可!一个人出去游学,实在是太危险了!万一……万一有个闪失,你让娘怎么活啊!”她说着,泪水涟涟,几乎要瘫软下去。
周文博看着母亲悲痛的模样,心中一阵酸楚,但他深吸一口气,强撑着虚弱的身体,目光扫过父母,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剖析过往的平静语气说道:
“爹,娘,你们可知……儿子从小,就是个胆小如鼠的人。”
他顿了顿,回忆让他的眼神有些飘忽,仿佛穿越回了那些并不算遥远的岁月。
“我怕黑,不敢一个人睡,夜里总要留盏灯。记得有次贪玩回来晚了,独自走过那条黑漆漆的柳条巷,总觉得身后有脚步声,吓得我一路狂奔,到家时衣衫都被冷汗浸透了,还被您训斥了一顿。镇口铁匠铺李叔家那条大黄狗,别人都不怕,唯独见了我就要龇牙咧嘴地吠,我每次去东街,宁可绕远路从清水河边走,也不敢经过铁匠铺门口。”
“因为家里开着钱庄,穿得比别的孩子体面,零花钱也多些,学堂里那些伙伴,表面客气,背地里却说我‘周娇娇’、‘钱串子’,嫌我娇气,跑不快跳不高,玩打仗游戏从来不愿带我。他们去掏鸟窝、下河凫水,也从不会叫上我。”
“在学堂里,我天资平庸,读书总是慢半拍。钟老秀才……看在你二老的面上,还有每年那份不菲的节敬,即便我背不出书,写不好字,也顶多是轻轻呵斥两句,从不会像对狗娃他们那样打手心、罚站。我知道,那是看在周家、看在银钱的份上。”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随即,语气渐渐变得温暖起来:
“那时候,护着我、带我玩的,是月娥姐,还有赵大哥哥……”
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童年的光影:“月娥姐比我大几岁,像个真正的长姐。有一次,学堂里几个调皮鬼抢了我的新砚台,是月娥姐带着她弟弟文轩,还有街坊几个年纪相仿的孩子一起找到那几个调皮鬼,月娥姐双手叉腰,明明个子不算最高,气势却足得很,硬是帮我把砚台要了回来。她还常对我说:‘文博,别怕,有姐在呢!’”
“文轩……就是月娥姐的弟弟,他从小就聪明稳重,书读得极好。他不像别人那样嫌弃我笨,反而会耐心地教我认字,给我讲书里的故事。我们去河边,我不敢下水,他就和小石头在浅水处摸鱼抓虾,让我在岸上帮着看管衣服和鱼篓;二妞则会采些野花,编成花环给我们戴。那些时候,我才觉得自己不是个多余的,不是那个被排斥的‘周娇娇’。”
“还有一次,我馋西街王婆婆做的糖人,又不敢一个人穿过热闹的集市,是月娥姐牵着我的手,文轩和小石头在前面开路,二妞跟在后面,我们一群孩子像小鱼一样穿过人流,那糖人的甜味,我至今还记得……那不仅仅是糖的甜,更是……被接纳、有伙伴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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