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滩,黄浦江畔。
夜晚的江风,带着一丝清冷的、属于春末的凉意,吹散了空气中最后一丝硝烟的味道。
江面上,万国建筑博览群的璀璨灯火。
远处十六铺码头的点点渔火,与之交相辉映,勾勒出这座不夜城最繁华、也最迷离的轮廓。
警车,在和平饭店的门口,稳稳地停下。
“两位小姐,到了。”那名华人探员回过头,公事公办地说道。
“谢谢您,长官。”林薇脸上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她拉着依旧沉默不语的苏曼卿,下了车。
她知道,探员不会立刻离开。
他会在不远处,继续“监视”,直到确认她们真的进了饭店,或者接到来自勒克莱尔的新的指令。
林薇没有走进那富丽堂皇的旋转门。
她拉着苏曼卿,走到了江边的防洪堤旁。
她靠在冰冷的栏杆上,看着远处江面上,缓缓驶过的渡轮,任由江风,吹拂着她那有些散乱的长发。
苏曼卿就站在她的身边,双手紧紧地抱着自己的手臂,似乎想要驱散那份来自心底的寒意。
她有无数个问题,像一团乱麻,堵在她的喉咙里,但她不知道,该从哪一个问起。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站了许久。
气氛,尴尬,而又沉重。
最终,还是林薇,先打破了这份沉默。
但她没有解释,而是问了一个,与今晚发生的一切,都毫不相干的问题。
“曼卿,”她的声音,很轻,被江风吹得有些飘忽,“你还记得,你在《申报》上,写过的那篇关于东北流亡学生的报道吗?”
苏曼卿一愣,她不明白,为什么林薇会突然提起这个。
她点了点头。
那是一篇让她自己都感到心碎的报道。她采访了许多从白山黑水之间,逃亡到上海的年轻学生。他们家破人亡,前途渺茫,却依旧怀着一腔“收复故土”的热血。
“我记得,你在文章的结尾,引用了一句诗。”林薇转过头,看着她,那双总是平静如水的眸子里,第一次,染上了一层浓得化不开的、悲伤的色彩。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苏曼卿的心,猛地一颤。
这是她最喜欢的、也是她认为最能代表自己心声的一句诗。
“你写得很好。”林薇的声音,依旧很轻,“你说,文字,是你的武器。你要用你的笔,去唤醒那些麻木的、沉睡的国人。”
“你说,你愿意,用你的血,去推荐你心中那个光明的、自由的轩辕。”
“可是,曼卿,”林薇的目光,变得无比的锐利,像一把刀,直刺苏曼卿的灵魂深处,
“你有没有想过。当你的‘武器’,面对真正的、冰冷的刀枪时,是何等的苍白和无力?”
“当那些日本浪人,用匕首指着你的喉咙时,你的那些文字,你的那些理想,能救得了你吗?”
这一连串的质问,如同一记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苏曼卿的心上。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哑口无言。
今晚发生的一切,让她第一次,对自己一直以来所坚信的“武器”,产生了动摇。
“我……”她的眼中,浮现出一层水雾,充满了迷茫和痛苦。
“我明白你的理想,曼卿。我比任何人都明白。”
林薇的声音,忽然,变得无比的温柔。
她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苏曼卿那冰冷的、还在微微颤抖的手。
“因为,我们,是同一类人。”
她看着苏曼卿,开始了她的,第二次,也是更深层次的“坦白”。
这一次,她不再用那个“为父报仇”的悲情故事,来博取同情。
她选择用一种更宏大、也更危险的“真实”,来邀请她的朋友,进入她的世界。
“我之前说的,不全是谎言。
我的家人,的确是死于日本特务之手。我回到上海,也的确是为了复仇。”
“但那,只是我任务的一小部分。”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神圣的庄严。
“我,效力于一个秘密的以救亡图存为唯一目标的组织。我们的战场,不在前线,而在敌人的心脏。”
“我们,是行走在黑暗中的人。
我们用我们的方式,去清除那些看得见的敌人,和那些看不见的出卖这个国家的叛徒。”
“我们,没有名字,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我们唯一的信仰,就是让我们身后的这些万家灯火,能继续,安稳地,燃烧下去。”
苏曼卿,被彻底镇住了。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林薇,看着她那张在月光下,仿佛散发着圣洁光辉的脸。
她感觉自己,仿佛正在聆听着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充满了血与火的史诗。
“你……你们……”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我们,就是你笔下,那些愿意‘以血荐轩辕’的人。”林薇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真诚和炽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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