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林倚在桑木柱上,指尖顺着桑编筐的纹路摩挲——往年的筐身该是润得能映出桑影,此刻却干得裂开细缝,像奶奶晚年攥着他的手,纹路里全是时光的褶皱。墙角的桑镰歪在草垛旁,刀身凝着层薄锈,割过的桑枝堆在角落,枯叶落得满地,像被揉碎的旧桑叶。他推开挂着蓝布门帘的桑室,最顶端的蚕筐歪挂着,筐沿的字绣纹早被虫蛀得稀疏,像被岁月啃剩的桑芽。
先生!小桃儿抱着个粗桑篮从巷口跑来,布裙沾着桑椹渍,李婶说灶上的桑芽不够煮茧了!今早我去桑坊取料,那桑枝卡了壳,您摸摸这桑片——她把篮往石桌上倒,脆得能折成粉!
韩林拾起片桑片,放在掌心轻掰,一声断成两半,寒意顺着指腹直窜后颈——这哪是桑片?分明是段晒透的老桑枝。他蹲下身,用桑枝拨了拨桑末堆下的碎料,竟从缝里翻出半枚桑编印章——是奶奶十六岁时刻的,当时跟着桑阿公学编桑器,刻坏了师父的私印,被罚刻百枚桑印赔罪,这枚印是最后一方,她说要留给未来的曾孙当蚕引。
是桑魂散了。老龟从桑坊的房梁上倒挂着探出头,龟壳上沾着桑绒,我活了三百岁,只在永乐二十二年见过这阵仗。那年谷雨,村北的老桑坊哑了,后来是村南头的桑匠用新桑枝养了半月,才把请回来。它伸出前爪,在青石板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桑条,那桑魂的栖身地,就在这桑坊地下的暗河里。
桑坊的脉络
暗河在桑坊正中央的地窖下三丈处。韩林举着火把往下照,潮湿的青石板上凝着层薄霜,却始终不见水流。老龟趴在他肩头,龟甲敲得火把响:莫急,桑魂的魂息弱,得顺着桑纹找。话音未落,火把突然晃了晃——地窖的墙缝里露出一道裂缝,裂缝里渗出的水泛着浅绿,滴在青石板上,一声就把砖缝里的冰碴蚀成了细小的桑屑。
这是桑血。老龟的声音沉了沉,桑通人性,它疼,所以流血。它用前爪拍拍韩林手背,记不记得你六岁那年?你奶奶给你编桑蚕筐,桑坊的桑阿公送了捆新桑枝。你举着筐跑,摔进了桑叶堆里,桑针扎了满手,桑阿公用针挑着给你拔,说桑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对桑亲,桑就给你暖......
韩林当然记得。那年奶奶病了,他天没亮就往桑坊跑,想帮桑阿公煮桑芽。桑芽硬得像把细针,他煮两下就累得直喘,桑阿公笑着按住他的手:小崽子,煮桑芽要慢,像哄小蚕宝宝。他抹了把额角的汗,继续搅,桑芽的清甜裹着热气钻进鼻子,桑阿公拍着他的头笑:咱阿林手巧,将来能编出比奶奶还俊的桑篮。
桑坊的后窗外,几个外乡人正往卡车上搬伐桑机。为首的胖子裹着件藏青运动服,嘴里叼着能量棒,骂骂咧咧:什么破老桑坊?能值几个钱?这地建蚕桑基地,能赚咱村三千万!他挥了挥手,身后立刻冲上来两个壮汉,把那老头拉开,别耽误老子拆机器!
先生!小桃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韩林转头,见她正攥着块桑编残片往人堆里挤,布裙被扯得露了膝盖,这桑坊是桑魂的家,你们不能拆!
胖子吐了个渣,小丫头片子懂个屁?我可是签了合同的!他挥了挥手,壮汉们立刻扑过去,小桃儿被推得踉跄,撞在桑坊的桑匾架上,一声,架上的《百桑图》桑编画裂成了两瓣。
韩林的心脏猛地揪紧。那幅《百桑图》是奶奶的命根子,编的是村里百种桑样,桑阿公说:这桑编跟着我编了五十年,等阿林成家那天,就挂在堂屋正中央。此刻画裂了,裂缝里渗出的桑屑泛着浅绿,顺着桑纹往下淌,把青石板都染成了淡绿色。
更让他心惊的是,地窖里传来的一声——原本结实的青砖突然塌陷了块,露出截锈迹斑斑的铁链。铁链下挂着块木牌,牌上刻着洪武二十九年,养桑有功八个字,字迹已被岁月磨得模糊。
住手!韩林扑过去,抱住壮汉的腿,这桑坊养了多少年人?我太奶奶的太奶奶就在这儿养桑,到我这辈,已经传了七代!你们拆的不是桑枝,是命!
胖子皱眉:你疯了?这破桑坊能有什么命?
韩林抹了把脸上的霜花,这桑坊里有奶奶的桑蚕筐,她小时候嫁过来,桑阿公给她编了对并蒂莲桑篮,说这桑越编越韧,像咱们的日子;有爹的桑算盘,他十六岁跟着桑阿公学养桑,算盘珠上总刻着给我编的蚕谣;有娘的桑妆盒,她嫁过来那天,桑阿公用新编的桑盒给她装了支桑簪,说新媳妇的盒,得装得下全家的暖......他指向远处的村庄,你闻闻,那边飘来的是桑香吗?不,是桑阿公煮的桑芽汤,是奶奶每年谷雨给娃娃们编的桑蚂蚱。你拆了这桑坊,拆的是咱们村的暖。
人群突然安静了。穿汉服的姑娘抹了抹眼睛:我小时候确实在这儿学过编桑,桑阿公教我编过小桑篮......另一个也附和:对啊,我去年还在桑坊前拍了汉服照,媳妇说那《百桑图》比背景布还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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