蛰前三日,村中的烟火气淡了。
不是炊烟消散的恬静,而是一种令人不安的、浮于表面的寡淡。家家户户的厨房依旧飘出热气,但那气味却像被统一了配方,少了些锅气与心意交织的复杂层次。过去,谁家杀了年猪,全村都能闻到那股子混着八角桂皮的肉香;哪家晒了豆酱,风一吹,半条巷子都是发酵的醇厚咸鲜。如今,这些独特的印记,正被一种标准化的、便捷的“预制菜”香气悄然取代。空气里,只剩下速食汤料的浓郁和外卖包装袋的油墨味,单调而又霸道。
“林哥!”一个系着油腻围裙、手上沾着酱油渍的汉子从村委会旁边的老厨房里冲出来,手里紧攥着个掉了漆的铁皮饭盒,神情激动,“那个‘味来科技’的人来了!他们要跟村里合作,搞‘中央厨房配餐’!说我们这些家庭小灶,不卫生,不标准,效率低!以后啊,家家户户的饭,都得从他们的大工厂里送过来,加热一下就能吃!”
韩林心头一震。他认识这汉子,名叫阿厨,是村里老一辈厨师的传人。这孩子不爱说话,但颠勺的功夫了得,一碗普通的蛋炒饭,能被他炒出金黄的锅巴和扑鼻的香气。韩林的目光落在那只铁皮饭盒上,盒盖上用红漆歪歪扭扭地画着个笑脸,分明是阿厨的父亲,村里最后一位办“流水席”的大师傅,亲手给他打的。这厨房的气息,是他关于童年最深刻的记忆:父亲总说“做饭,就是做饭给心里人吃的”。心意到了,火候才到,味道才对。
“是味魂散了。”一道虚无缥缈的声音,仿佛直接在韩林的舌尖上化开。他循声望去,只见厨房后墙那口用了上百年的老灶台,灶膛里的余烬竟隐隐透出红光,升腾起一缕带着五谷杂粮芬芳的轻烟。烟雾在空中勾勒出一个模糊的、由蒸汽和食物香气构成的、慈眉善目的老妪轮廓。她没有言语,却让韩林感觉到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对食物的渴望与眷恋。“我守着这片食脉千年,只在灾年饥荒、人们易子而食时见过此状。那时,能活下去已是奢望,谁还顾得上食物的本味。后来,是一位游历的名厨,在此地传授‘调和’之法,教人们即使在困苦中,也能用最朴素的食材,烹出慰藉人心的味道。这灶火的香火,才得以延续。”那老妪的轮廓带着一丝叹息,“此村之魂,不在珍馐满桌,不在山珍海味,而在于母亲为远行孩子烙的那张饼,藏着不舍;在于父亲为辛苦劳作的家人炖的那锅汤,裹着关怀。”
韩林深吸一口气,那股属于家的、温暖的香气让他眼眶发热。他记得小时候,每次下地回来,远远就能闻到母亲在厨房忙碌的味道。那不是单一的咸或辣,而是混合着油烟、蒸汽和爱的复杂芬芳。而现在,这种味道正被工业化的流水线无情地稀释。
“是合作,韩先生,是共赢。”一个穿着洁白厨师服、戴着高帽、看起来专业范十足的男人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举着平板电脑和检测仪的技术员——依然是那个胖子,他的资本触角,如今连人们的味蕾都要精准地掌控,“您是个明白人。我们做的不是消灭地方风味,而是‘提纯’与‘升华’。我们将建立最先进的中央厨房,统一采购,无菌加工,冷链配送。这样一来,食品安全有了保障,成本大幅降低,还能保证口味的绝对稳定。这不是很好吗?”
阿厨急得满脸通红:“那不一样!工厂做的,是快餐!家里做的,是情!是心!你吃的不是饭,是冰冷的程序!”
“心意能当饭吃?”男人笑了笑,打开平板电脑,展示着精美的PPT,“小兄弟,市场是很现实的。你守着家里的土灶台,能让村子形成产业集群吗?能吸引年轻人回流吗?能带动GDP增长吗?”
韩林上前一步,稳稳地挡在了那口老灶台前。昨夜,他在帮奶奶收拾旧屋时,从一个上了锁的锡罐里,发现了一本手绘的菜谱。菜谱的纸张已经泛黄变脆,上面用朱砂和墨笔描绘着各种食材的形态,旁边记录着火候、调味的心得。最关键的是,每道菜的旁边,都画着一个心形的符号。扉页上,奶奶的字迹娟秀而有力:“食者,民之本也。厨者,心之使也。一饮一啄,皆关情。”
“是味魂倦了。”老灶台的轻烟再次升腾,带着一丝疲惫,“它在等一道能暖透人心的菜。”
话音未落,韩林手中的菜谱无风自动,哗啦啦翻到了一页。上面画着一道看似普通的菜——“百家米粥”。做法极其繁琐:需用一百户人家的米,每户只取一把,凑足一百种不同的米种。浸泡、淘洗、熬煮的时间,要根据每户人家的居住方位和当天的天气来调整。旁边的心形符号下,写着一行小字:“汇聚百家心意,可解万千愁绪。”
韩林豁然开朗。他冲出厨房,在村里奔走。他向张婶讨了一把自家种的长粒香米,向李伯要了一把山脚下产的糯米,又挨家挨户,说明来意。起初大家不解,但当他讲起这道“百家米粥”的寓意时,淳朴的乡亲们纷纷响应。不一会儿,韩林的手中,就捧满了一个个小布袋,里面装着来自全村百余户人家的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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