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冰冷刺骨,混杂着草木灰的腥气,呛得人几欲昏厥。
那人影在黑浪中挣扎,怀里的账本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被死死地护在胸前。
他凭着最后一丝力气,顺着水流的方向划动,意识在寒冷和疲惫的双重侵蚀下渐渐模糊。
次日清晨,天际泛起鱼肚白,簰洲湾的火势已尽,只剩下熏黑的残骸和弥漫在江雾中的焦臭。
下游数里外,一个打鱼的老汉收网时,觉得渔网异常沉重,奋力拖上船一看,竟是一个浑身湿透、面如金纸的男人。
男人已陷入半昏迷,嘴唇翕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渔夫将耳朵凑过去,才勉强听清了几个字:“找……信字号……”
消息像长了翅膀,半个时辰内便传回了汉口云记。
“信字号?”阿篾将情报递给谢云亭,面露疑色,“老板,三江会的落水狗,怎么会指名道姓找我们?”
谢云亭放下手中的茶杯,昨夜的火光似乎还映在他深邃的眼底。
他没有多言,只道:“备车,去江边。”
江边一处临时搭建的窝棚里,那被救起的男人正躺在干草上,身上盖着渔夫的旧蓑衣,依旧昏迷不醒,只是身体在无意识地剧烈颤抖。
谢云亭一进门,一股浓重的江水腥气和墨汁的味道便扑面而来。
他蹲下身,目光没有看男人的脸,而是落在了他那只紧攥的右手上。
男人的袖口被江水泡得发白,但指甲缝里和袖口内衬上,仍残留着几道尚未被完全冲刷干净的墨痕。
谢云亭的瞳孔中,一抹常人无法察觉的淡蓝色光华一闪而过。
“鉴定系统启动……目标:残留墨迹。”
“成分分析:松烟墨,辅以牛皮胶,与汉口‘文渊阁’墨坊出品特征一致。”
“笔迹特征提取……与目标样本‘回文暗账’进行比对……”
“比对完成。相似度97.8%。该笔迹与暗账中七十三处签押‘赵五’为同一人所书。”
赵五。
三江会的大账房,杜沧海的心腹之一,也是当年亲自经手,将赫德美洋行支付给谢家茗铺的那笔佣金,做成假账吞没的关键人物。
“把他带回去。”谢云亭站起身,声音平静无波,“找个最僻静的密室,请个大夫治伤。记住,任何人不许审,不许问。”
阿篾一愣,但还是立刻点头应下:“是,老板。”
赵五被秘密转移到了云记后院一间密不透风的静室里。
他醒来时,已是两天之后。
身上的伤口被妥善处理过,换上了干净的衣物,只是四肢依旧虚软无力。
他惊恐地环顾四周,房内陈设简单,只有一床一桌一椅,窗户被木板钉死,只留下一条窄缝透进些许天光。
他没有被捆绑,也没有人来审问他。
每日三餐,都有人从门下的小窗口送进来,饭菜清淡,却总会配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茶。
那茶香他再熟悉不过,是云记独有的兰花香祁门红茶。
与茶一同送进来的,还有一页宣纸,上面用隽秀的楷书抄录着几行字。
他拿起来一看,竟是皖南茶区流传甚广的《茶魂谣》:“采之不易,制之尤艰,一叶入口,百草芳鲜……”
赵五的心,像是被这熟悉的歌谣和茶香,一寸寸地揉碎了。
他从一个贫苦茶农的儿子,靠着一手精明的算盘,爬到今天的位置,早已忘了这歌谣是怎么唱的。
这不闻不问的煎熬,比严刑拷打更让他恐惧。
他不知道谢云亭究竟想做什么,这种未知的等待,将他的心防一点点地碾碎。
第三日清晨,当他再次从噩梦中惊醒,一睁眼,便看到了墙上挂着的一幅炭笔素描。
画中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笑容天真的小女孩,眉眼间依稀有他的影子。
那是他早夭的女儿。
这张被他珍藏在贴身钱夹里,早已泛黄的照片,不知何时被临摹成了画,挂在了他眼前。
这根弦,终于断了。
赵五“哇”的一声,像个孩子般嚎啕大哭。
他猛地从床上滚下来,重重地跪在地上,用头“咚咚”地磕着冰冷的地砖,声音嘶哑而绝望:“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啊!我女儿生病,就因为差了那几块大洋买盘尼西林……我眼睁睁看着她断了气……我跟了杜沧海,就是为了钱,可我现在,连个干净的鬼都做不得了!”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谢云亭缓步走了进来,在他面前的桌案上坐下,亲手为他斟了一杯新焙的兰花香。
茶汤澄澈,热气氤氲,兰香清冽。
“你写了一辈子假账,”谢云亭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锥子,精准地扎进赵五的心里,“现在,想不想写一本真账?”
赵五的哭声戛然而止。
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谢云亭,仿佛在看一个能洞悉他灵魂的魔鬼。
他颤抖着,从怀中摸出那本被江水浸泡过、边缘烧焦的流水簿。
这是他冲出火场时,下意识抢出的三江会核心总账的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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