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萤号医疗舱内,时间仿佛失去了线性流动的实感,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滴,缓慢地晕染、停滞。唯有生命体征监测仪那规律、单调的“嘀……嘀……”声,像一枚永不疲倦的钟摆,在近乎凝固的空气中刻下一段段虚无的间隔。恒温系统维持着精准的体表舒适度,却无法渗透肌肤,驱散那从骨髓深处弥漫出来的、生命能量过度透支后残留的彻骨寒意。这种寒冷并非物理上的低温,而是一种存在层面的虚弱感,仿佛生命的炉火已焚尽了一切可燃之物,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王晨星深陷在病床的支撑结构里,身体被柔软的白色抗菌材质包裹着,却更像是一具被小心安放在祭坛上的残破躯壳。与之前那种意识游离、濒临瓦解的状态相比,此刻的他,算是被现代医学从死亡边缘强行“固定”住了——生命指标维持在一个极其脆弱但尚算稳定的阈值之上,像是用无数精密的外力,勉强黏合起了一件布满裂痕的瓷器。
他瘦削得惊人,曾经合体的病号服如今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勾勒出嶙峋的肩胛和肋骨的轮廓。整个人陷在床褥里,几乎没有什么重量感,如同一株在旷日持久的狂暴风雨中被彻底摧折的古树,主干虽未断裂,但枝叶尽毁,根系裸露,只靠着土壤深处最后一丝牵绊,勉强维持着不倒的形态,凄惨而顽强。
那一头银白色的头发,被护士精心梳理过,整齐地贴在枕上,但这过于整齐的银白,非但没有带来整洁感,反而像一层冰冷的霜雪,无情地覆盖在他枯槁的面容上,形成一种触目惊心的对比。他的脸庞消瘦得脱了形,颧骨高高凸起,两颊深陷,皮肤是那种缺乏生气的、半透明的蜡黄色,薄得仿佛能透光,其下青紫色的血管网络清晰可见,如同干涸河床底部的龟裂纹理,无声地诉说着内在生机的枯竭。
最令人心碎的是他那双眼睛。曾经锐利如鹰隼、能洞察人心的眼眸,如今深深地镶嵌在浓重的、泛着青黑色的眼窝阴影之中。眼里的光芒已然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疲惫后的浑浊与空洞,像是被沙尘暴席卷过的湖泊,泥沙尚未完全沉淀,水色灰暗,失去了所有的清澈与倒影能力。然而,这浑浊并非死寂,在那深处,似乎还缓慢流淌着一些难以名状的东西——那不是意识的光彩,而更像是一种经历了一场足以撕裂灵魂的风暴后,残留下来的、混合着巨大痛苦、深沉疲惫、以及某种近乎认命的平静的复杂沉淀。仿佛他整个人生的重量,所有的爱、责任、牺牲与代价,都浓缩沉淀在了这双眸子的最深处,化作了无言的回响。
他的视线,带着一种近乎物理上的沉重感,缓缓地、一寸寸地越过了舷窗冰凉的合金边框,投向窗外那片无垠的黑暗帷幕。飞船正以某种近乎刻板的稳定频率航行着,引擎的轰鸣被隔绝在舱壁之外,只剩下一种几乎感觉不到的、低沉的震动透过结构传来,仿佛巨兽疲惫却持续的心跳。
窗外的景象,不再是“虚空之眼”那片吞噬一切的绝对黑暗,也不再是漫长旅途中那些光怪陆离的星云异象。这里是联盟的边境星域,是他熟悉到几乎能背出导航坐标的“家园”的前厅。星图的背景是深邃的墨蓝,远处那颗散发着柔和而稳定的蓝白色光芒的恒星,是联盟主星系的太阳,光芒经过长途跋涉,已不带炙热,只余下一种清冷而恒久的慰藉。更近一些,在恒星光芒的映衬下,几个反射着微光、轮廓规整的人造物体正变得清晰——那是边境哨所空间站和导航信标站的模糊剪影,如同散落在漆黑海面上的灯塔,沉默地指引着归航的船只。
这一切熟悉的景象,如同无声的宣告,冷静而确凿地预示着——家园,近了。
那个在他意识深处萦绕了无数个日夜、支撑着他穿越绝望与险阻的“彼岸”,此刻不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或遥远的坐标。它正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实体感,在视野的尽头缓缓旋转、放大,从星图上的一个光点,逐渐呈现出具体的轮廓和细节。这种物理距离上的拉近,带来了一种奇特的心理上的迫近感,仿佛能感受到那片星域所承载的亿万生命的呼吸,能听到来自故乡的、微弱却真实的引力呼唤。
这个“彼岸”,是他燃烧生命、付出无法估量的代价所要抵达的终点。它承载着他半生坚守的爱恋——那个在医疗中心里正逐渐苏醒的身影;也压着他作为父亲和指挥官的双重责任——那个在战火中奋战的儿子,以及等待他归来(或是等待一个解释)的联盟。此刻,这片星域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天平,一端是他几乎燃尽的生命,另一端,则是他所珍视和守护的一切。天平正在接近平衡,而最终的称量,即将到来。
一只枯瘦、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手,此刻正微微颤抖地拿着两份薄薄的电子报告板。它们的重量很轻,却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才能握住。
第一份电子报告板的边缘。冰冷的金属外壳与他失去温度的皮肤接触,却仿佛能灼伤他。他的指尖在光滑的屏幕上微微颤抖,不是因为虚弱,而是因为一种深沉到几乎无法承受的情感正在试图冲破那具疲惫躯壳的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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