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清明,北地的春风依旧带着料峭寒意,却已然挡不住田间地头那一片片顽强滋生的新绿。麦苗在微风中泛起层层波浪,本该是一派充满希望的农耕图景。然而,在这片隶属于北直隶顺天府宛平县的土地上,一种无形的紧张气氛,却如同潜流般在麦浪下涌动,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平日里还算宽敞的城隍庙前广场,此刻被各色人等挤得水泄不通。看热闹的百姓踮着脚尖,交头接耳,脸上混杂着好奇、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人群外围,几个穿着绸缎长衫、看似商人打扮的男子,眼神却异常锐利,他们并不交谈,只是冷眼扫视着场中情形,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看似普通的玉佩——那或许是某种联络的暗号。
广场中央,一面杏黄色的“清丈使”旗帜在晨风中猎猎作响。旗下,户部主事赵岩,一位年约三旬、面容清癯、目光坚定的官员,挺身而立。他身后,三十名从户部及北直隶布政使司抽调的精干算手、书吏,排成两列。他们手中或持着崭新的步弓、丈量绳,或捧着厚重的空白鱼鳞册和算盘,个个面色肃然,透着一股即将执行重要任务的凝重。阳光照在他们浆洗得笔挺的青色公服上,与周围百姓破旧的棉袄形成了鲜明对比。
宛平知县,一个身材微胖、面色惶恐的中年官员,搓着手凑到赵岩身边,压低声音,几乎带着哭腔:“赵主事,是不是……再斟酌斟酌?下官昨日又核查了一遍,那孟家庄的田契,确实……确实有些含糊不清之处,可……可保定伯孟家,那是世代簪缨,与原来的燕王府,还有现在的燕山前卫指挥使冯诚冯大人,都是姻亲故旧,盘根错节啊!这第一站就……”
赵岩眉头微蹙,毫不客气地打断了知县的絮叨,声音不大,却清晰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黄知县,本官奉的是陛下钦命,陈总督宪令,执行的是《大明清丈令》。田契有无问题,清丈之后,自有公断。至于人情关系,”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中那几个神色阴沉的“绸缎商人”,“不在本官考量之内。”
说罢,他不再理会面色惨白的知县,转身从一名书吏手中接过一柄制作精良、刻度清晰的黄铜尺。他随手将县衙提供的、那柄已经被磨得边缘发亮、刻度都有些模糊的旧木尺丢在一旁,朗声道:“清丈田亩,乃国之基石,首重公平。自今日起,北直隶清丈,一律使用工部新颁的‘建文尺’,旧尺陋规,一概废止!出发,孟家庄!”
“遵命!”清丈队伍齐声应和,声音洪亮,透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队伍在赵岩的带领下,迈着坚定的步伐,穿过窃窃私语的人群,朝着城外的孟家庄方向行进。那几名“绸缎商人”交换了一个阴鸷的眼神,其中一人悄然离开人群,快步向城东方向跑去。
孟家庄是宛平县境内数一数二的大庄子,背靠一片缓坡,庄前良田千顷,沟渠纵横。庄子的主人,正是世袭保定伯孟善。孟家在此地盘踞超过三代,庄院高墙深垒,气派非凡,远非普通乡绅可比。
清丈队伍刚越过标志孟家庄地界的青石界碑,正准备按照鱼鳞旧册的记载,从庄头最显眼的一片上田开始丈量。突然,从田埂后、沟渠边、附近的树林里,呼啦啦涌出百余名手持锄头、铁锹、木棍的汉子。这些人大多穿着破旧的短褂,面色黝黑,看似是普通佃户,但其中不少人眼神凶狠,动作矫健,显然并非纯粹的农夫。
为首一名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汉子,跳到一块较高的土坡上,挥舞着手中的锄头,声嘶力竭地高喊:“乡亲们!官府又来逼死我们了!他们说的清丈是假,夺我们的活命田才是真!没了田,我们吃什么?喝什么?大家伙儿拼了!不能让他们量!”
“对!拼了!”
“保护我们的田!”
“滚出去!”
人群被煽动起来,发出杂乱而充满敌意的吼声,一步步朝着清丈队伍逼近,手中的农具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队伍中的书吏和算手们哪里见过这等阵势,顿时面露惧色,队伍出现了一阵骚动。
赵岩心头一紧,但面上依旧镇定。他上前一步,毫无畏惧地直面那群情激愤的人群,运足中气,厉声呵斥:“放肆!本官奉旨清丈,旨在厘定天下田亩,均平赋役,使有田者纳粮,无田者得安!何来夺田之说?尔等休要听信谣言,阻挠公务,乃是重罪!”
他的声音洪亮,试图压过现场的嘈杂。然而,对方显然有备而来。赵岩话音未落,就听“嗖”的一声破空锐响,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从人群后方猛地掷出,速度极快,目标直指赵岩面门!
“大人小心!”一名年轻的书吏反应极快,猛地将赵岩往旁边一推。
“噗!”石头擦着赵岩的胳膊飞过,重重砸在后面一名躲闪不及的书吏肩膀上。那书吏惨叫一声,顿时倒地,肩胛处鲜血直流。
“反了!反了!”赵岩又惊又怒,扶住受伤的书吏,对着随行护卫的二十名本地卫所兵喝道,“护队!将掷石凶徒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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