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的微光刚刚刺破华北平原的沉寂,给北平城巍峨的轮廓镶上一道冷硬的边。然而,在城西郊外,另一种更为沉重的生活色调早已铺开。目力所及之处,是用破布、茅草和泥巴胡乱搭起的窝棚,密密麻麻,绵延数里,如同大地上一块丑陋的疮疤。空气中弥漫着柴火劣质的烟味、人群聚集的体臭,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名为绝望的气息。
数以万计的流民蜷缩在这里。他们中有的是在靖难之役中家园被毁的北地百姓,有的是被燕藩沉重赋税逼得破产的佃户,更多的,则是近来因清丈田亩、触及豪强利益而被间接波及,失去依附的可怜人。此刻,他们如同被惊散的蚁群,聚集在几处由官府设立的粥棚前,眼神浑浊,望着那几口冒着稀薄热气的大锅,等待着一天中唯一能维系生存的施舍。孩童的啼哭、老人的咳嗽、男人们沉默的叹息,交织成一曲凄凉的末世哀歌。
城楼之上,北直隶总督府参议朱高炽凭栏而立。他肥胖的身躯裹在一件厚重的深色披风里,清晨的寒风吹拂着他略显凌乱的发丝。他没有戴冠,眉头紧锁,那双平日里总带着几分温和甚至怯懦的眼睛,此刻却锐利如鹰,深深地凝视着城下那片黑压压的、充满不安的流民聚集地。
陈瑄总督去巡视永平府了,将北平城的日常政务,尤其是这最棘手的流民安抚问题,全权交给了他。压力如山,但朱高炽知道,这也是陛下和陈督对他能力的考验,更是他实现自己“仁政”理念的实践场。
“每日耗米数百石,仅能维持他们不死。”站在朱高炽身后的户部派驻北平的清吏司主事王纶,手捧账册,语气充满了忧虑,“参议,库粮虽暂时充盈,但长此以往,坐吃山空啊!况且,数万青壮无所事事,聚于此地,犹如堆积的干柴,稍有不慎,一星火花便可酿成燎原大火,下官实在是……”
朱高炽没有回头,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打断了王纶的话:“王主事所言极是。所以,不能再这样简单地施粥下去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让他们躺着吃救济,非但耗尽府库,更会滋生惰性,积聚怨气。必须给他们找点事做,让他们看到活路,也看到希望。”
他缓缓转过身,肥胖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但眼神中的疲惫与坚定交织在一起。“召集布政使司、按察使司相关官员,还有工房、户房的主事,即刻到总督府议事厅。本官有策要议。”
厅内气氛凝重。墙上悬挂着巨大的北平城及周边舆图,朱高炽站在图前,他的身后是几位主要官员。他没有坐在主位,而是站在那里,用手指着地图上几处关键位置。
“诸位,”朱高炽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眼下流民之困,已非寻常赈济所能解。必须行非常之法。本官拟定了‘以工代赈’三策,请诸位参详,查漏补缺,务求可行。”
他伸出第一根手指,点向舆图上北平城墙几处标红的破损段落:“其一,核心为‘以工代赈’。停止无偿施粥。招募流民中的精壮劳力,参与修筑北平外城破损的城墙、疏通淤塞的官道沟渠、以及加固白河堤防。凡参与者,每日保证两餐饱饭,餐食需有干有稀,能支撑体力劳作。此外,”他加重了语气,“每日完工后,按劳绩,每人另发三升米,作为工钱,可让其赡养家小。”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王纶主事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参议!此举虽好,但耗费恐远超施粥!如今每日施粥,尚可控成本,若按此策,人工、饭食、再加上工钱,这……这府库如何支撑得起?”
朱高炽似乎早已料到有此一问,他不慌不忙地走到桌案前,拿起一把算盘,虽然手指因肥胖略显笨拙,但拨动算珠的节奏却异常清晰有力。
“噼啪”的算盘声在寂静的议事厅内回响。片刻,朱高炽抬头,目光扫过众人:“王主事,你只算支出,可算过收益?我问你,若任由流民生变,朝廷需要调动多少兵马弹压?耗费粮饷几何?若发生瘟疫,救治安葬又需多少银钱?地方商路断绝,税基受损,又是多少损失?其数何止万石、十万两?”
他放下算盘,语气沉静而富有说服力:“反过来看,他们修一丈城墙,朝廷便省去了日后征发民夫、筹集材料的银两;筑一里平坦官道,四方商旅畅通,课税自然增加。这不仅是消耗,更是投资!是‘活钱生钱’的法子!况且,格物院新制的水泥,正可借此机会大规模试用,其速干、坚固之效,远超传统糯米灰浆,长远来看,更是节省巨大。”
他见众人若有所思,便伸出第二根手指:“其二,分级管理,人尽其才。并非所有流民都适合肩挑背扛。可将精壮者编为筑城队、修路队;妇孺老弱,亦可组织起来,身体尚可者负责编织加固堤坝用的草袋、草绳,年老体弱者负责捡拾柴火、烧制石灰,甚至可为工地炊事。总之,只要愿动手,皆有其位,皆可得食。如此,方能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调动起来,避免‘养闲人’之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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