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城的北门在清晨的薄雾里显出了轮廓,城门洞下黑沉沉一片,像一张半张的嘴。太史慈牵着那匹瘦骨嶙峋的老马,混在几个同样灰头土脸的流民里,低着头,朝城门挪去。冰冷的晨风吹得他脸上生疼,衣袍单薄,紧贴着身上尚未痊愈的鞭伤,每一次摩擦都带来一阵钻心的刺痛。他紧了紧裹在腰间的破布条,那里藏着用油布层层包好的旧主孔融相赠的一块玉佩,冰凉的触感硌着皮肉,更硌着心。
“孔北海…末将…回来看您了…”他在心里默念,一股酸涩直冲鼻腔。昔日北海相府前车水马龙,文士清谈的雅韵犹在耳边,转眼间却已是城头变幻大王旗。马蹄踏在湿冷的官道上,发出粘滞的嗒嗒声,每一步都像踩在滚油里。他强迫自己不去想渤海滩头那场惨烈的登陆战,不去想张清飞石下武安国最后的怒吼,更不去想孔北海被“请”上止戈碑前那苍白屈辱的面容。他只想知道,孙逊治下的青州,究竟是何等模样?是否真如那些零星传入江东的流言所说,是虎狼之穴,还是…真有一丝不同?
队伍缓缓移动,靠近了城门。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腐败血腥味毫无征兆地扑面而来,混杂着初冬清晨的冷冽空气,呛得人几乎窒息。太史慈猛地抬头,瞳孔骤然收缩!
城门楼两侧高大的木架子上,赫然悬着几排乌沉沉、血迹早已凝固发黑的木笼!笼子里,是十几颗须发凌乱、面目扭曲的人头!皮肉腐烂发黑,眼眶空洞,吸引着成群的绿头苍蝇嗡嗡地盘旋叮咬。最中间那颗头颅,须发花白,双眼圆瞪,凝固着死前极度的恐惧和怨毒,依稀能辨认出正是北海豪强陈氏的家主!城墙上,用朱砂新刷上去的、斗大的告示墨迹淋漓,在寒风中微微卷起边角,字字如刀:
“逆贼陈氏,勾结外寇,私藏兵甲,抗拒王师,祸乱乡里,罪证昭昭!枭首示众,以儆效尤!凡附逆者,同此下场!”
告示旁边,还有一行略小的字迹,笔锋同样冷硬:“北海孔融,深明大义,为保阖城生灵免遭涂炭,献城归顺,功在桑梓!”
太史慈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瞬间冲上头顶,激得他浑身汗毛倒竖!陈氏…那可是在北海盘踞了百年、连孔北海都要礼让三分的豪族!孙逊竟如此酷烈,屠戮满门,悬首城楼!孔北海的名字被这样钉在告示上,如同一个屈辱的注脚,更是让太史慈握紧了藏在袖中的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呸!活该!”旁边一个挑着担子的干瘦老汉朝着木笼狠狠啐了一口浓痰,浑浊的老眼里没有丝毫惧意,反而燃烧着快意的火焰,“陈扒皮!也有今天!老天开眼!孙将军开眼啊!俺家那两亩薄田,就是被这老狗巧取豪夺了去!逼得俺闺女…俺闺女…”老汉的声音哽咽下去,后面的话被剧烈的咳嗽淹没。
“老哥说得对!”另一个穿着破旧短褐的汉子接口,声音洪亮,“这些狗大户,平日里骑在咱们头上作威作福,刮地皮喝人血!如今孙将军来了,砍了他们的脑袋,烧了他们的地契文书,把田地还给咱们种!这才是真青天!告示上咋说的?‘止戈兴仁’!这‘仁’,就该是咱穷苦人的活路!”他拍了拍自己腰间一个崭新的、用麻绳系着的木牌,上面似乎刻着田亩方位和尺寸,“瞧见没?官府发的田契!实实在在的田!俺家婆娘昨儿个还念叨着,等开春,好好伺候这地,多打粮食,给娃娃们扯身新衣裳!”
周围几个衣衫褴褛的流民也纷纷点头附和,脸上不再是麻木和绝望,而是一种带着希望亮光的激动。他们议论着谁家分到了上好的水浇地,谁家领到了官府发的耐寒麦种,谁家婆娘在官办织坊里找到了活计,能换回盐巴和灯油…这些琐碎的、关于温饱和生存的话题,此刻却像滚烫的烙铁,烫得太史慈心头剧震。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怀里,那硬邦邦的几块麦饼,还是离开江东前偷偷烙的,早已干硬如石。他想起一路北上,在兖州地界看到的景象:荒芜的田野,倒塌的房屋,路旁饿毙无人收敛的尸骨,被野狗啃噬得面目全非…易子而食的惨剧,并非遥远的传说,而是他亲眼所见的地狱图景!那浓烈的尸臭和绝望的哀嚎,仿佛还萦绕在鼻端耳际。
而这里…北海城下…同样是乱世,同样是刚刚经历战火,为何却有如此截然不同的气息?这分田的告示,这百姓口中的“活路”,还有那刺鼻血腥下隐藏的一丝…生机的躁动?太史慈的心,第一次被这巨大的反差猛烈地撞击着,那个“仁”字,似乎不再是书本上虚无缥缈的概念,而是带着血腥味和泥土气的、沉甸甸的疑问。
他沉默地牵着马,随着人流缓缓挪进城门洞。甬道里光线昏暗,空气更加浑浊。守卫的士兵穿着统一的暗青色军服,甲叶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光,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入城的人。他们并未如太史慈预想的那般凶神恶煞地盘剥流民,只是检查着一种盖有官府印信的竹制腰牌——那是新发的“青州民籍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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