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觉得自个儿现在干的活儿,不像是在算账,倒像是在给一头看不见的巨兽做体检。这巨兽名叫“权力”,他呢,就是个捏着炭笔的小郎中,通过触摸那些记录着田亩、钱帛、物资的“脉象”,来揣测这巨兽体内气血是如何运行的,哪儿可能堵了,哪儿又在偷偷长不该长的东西。
自打上次他胡诌了个“帝后联手做戏”的段子勉强安抚了孙老和钱先生后,吴宅厢房里的气氛像是绷紧后又稍稍松弛的弓弦,依旧紧张,但至少没断。孙老拨算盘的声音恢复了点节奏,钱先生也不再总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但陈默知道,表面的平静之下,暗流涌得更急了。
这天上午,他正对着那份关于上林苑附近窦氏田庄的概要做最后梳理,王管事又来了。这次,他身后还跟着一个面生的年轻属吏,那人低眉顺眼,手里捧着一个看起来就格外精致的漆盒。
“陈默,这是宫里新拨下来的一批用度记录,与部分皇庄、勋贵田庄的补助往来有关。”王管事的声音比平时低沉,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平静,“你仔细核对,尤其是涉及时间、数额、经手印鉴之处,务求精准,不得有丝毫含糊。核对完毕后,单独封存,直接交于我。”
他将那漆盒轻轻放在陈默案几的空处。那盒子散发着淡淡的檀木混合着某种清漆的味道,与屋子里竹简的霉味格格不入。
“是,管事。”陈默应道,心里却敲起了小鼓。宫里的用度记录?直接交给他?还单独封存? 这规格,这要求,明显不同于之前那些积年旧账。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旁边的孙老和钱先生,两人都低着头,仿佛对那精致的漆盒毫无兴趣,但陈默注意到,孙老捏着竹简的手指,关节有些发白。
王管事交代完,没有停留,带着那属吏转身走了。
屋子里静得只剩下呼吸声。陈默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那漆盒。里面是几卷用料明显更考究、编联更整齐的竹简,还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只有在极其庄重场合才能闻到的香料气息。
他小心翼翼地展开其中一卷。内容果然是记录某些宫廷专项用度的拨付与使用情况,涉及采买珍稀物料、赏赐特定人员、以及……支持一些名目模糊的“方术之事”和“巡幸筹备”。数额不大,但笔笔清晰,记录格式严谨,与他平时处理的田庄烂账简直是云泥之别。
然而,就在这看似无懈可击的记录中,陈默凭借着这段时间被各种“异常”训练出来的敏锐,还是发现了几处微妙的地方。
比如,有一笔用于“采购东海珍珠粉”的支出,时间恰好就在朝堂冲突流言最盛的那几天,接收方是一个他从未听说过的小道观。另一笔“赏赐建章宫骑射教习”的款项,数额远超常规,而且拨付流程异常快捷,几乎是从申请到发放一路绿灯,绕过了好几个常见的核验环节。
最让他心头一跳的,是一份附加的、关于暂停对长乐宫某处偏殿“日常香料”供应的简短批注,理由写得冠冕堂皇——“库藏调整,暂缓供给”,落款是一个他不太熟悉的官署印鉴,但批注的日期,就在皇帝“称病”前后!
珍珠粉给小道观?超规格赏赐建章宫?暂停长乐宫部分用度?
这些看似零散的信息,像一颗颗散落的珍珠,而陈默脑海里那根名为“政治嗅觉”的线,正试图将它们串联起来。
珍珠粉——方术之物?皇帝在寻求……某种“支持”或“安慰”?还是在表达一种消极态度?
重赏建章宫——这几乎是对之前“汗血马”被拦的明确回应和强力支持!是在告诉所有人,我看重的人,绝不会亏待!
暂停长乐宫用度——这更像是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性的反击?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香料,但其象征意义巨大!这是在不动声色地削减太皇太后的日常享受,表达不满?
陈默感觉自己的后背渗出了一层细汗。他仿佛看到了一幅画面:年轻的皇帝被困在权力的蛛网中,他无法在朝堂上正面抗衡,便转而采用这些细微、隐蔽的方式,一点点地表达自己的意志,巩固自己的基本盘,甚至可能在进行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准备或对抗。
这已不仅仅是流言,而是通过这冰冷的、来自宫内的账目,呈现在他眼前的、实实在在的权力博弈痕迹!
他强压下心中的悸动,拿起毛笔,开始一丝不苟地核对。他的字写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工整,核对得比任何时候都要仔细。他知道,这份东西,王管事如此郑重地交给他,其意义绝非寻常。这既是信任,也可能是……考验。
他花了整整一个下午,才将漆盒内的竹简全部核对、整理完毕,并按照要求,将原件和核对副本分别放入不同的封套。在做这些的时候,他感觉自己不像是在处理文书,更像是在组装一件危险的器械,稍有不慎,就可能引火烧身。
下值的时辰到了,孙老和钱先生如同获得特赦一般,迅速收拾东西离开。陈默却坐着没动,他在等王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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