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未亮,张子麟便已起身。
他并未直接前往大理寺衙署,而是在书房中,将昨夜整理的疑点与推演,重新梳理誊写,形成一份条理清晰、言之有据的呈文。字斟句酌,务求逻辑严密,证据指向明确。他知道,面对陈寺丞这般资深官僚,空泛的怀疑与道德的呐喊毫无用处,唯有扎实的疑点与严谨的分析,方有一线可能。
辰时正,他整理好官袍,怀揣那份沉甸甸的呈文,来到陈寺丞的签押房外。通传之后,他深吸一口气,稳步走入。
陈寺丞正埋首批阅着公文,闻声抬头,见是张子麟,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复又垂下,淡淡道:“张评事,今日有何事?”手中朱笔未停。
张子麟躬身施礼,将呈文双手奉上:“大人,下官近日复核旧卷,于三年前上元县‘李阿牛劫杀案’中,发现数处重大疑点,事关人命,不敢隐瞒,特整理成文,恳请大人过目。”
“李阿牛?”陈寺丞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对这个名字有些模糊印象,但并未立刻去接那呈文,只将朱笔搁在笔山上,身体微微后靠,看向张子麟,“此案……本官有些印象。案犯已毙于狱中,案件早已审定,卷宗归档。有何疑点,值得张评事如此郑重其事?”
语气中的疏离与不以为然,已然明显。
张子麟心知这是第一道关卡,他维持着恭敬的姿态,声音却清晰坚定:“回大人,下官所疑非小。其一,尸格所载死者周身多处方向不一之抵抗伤,与案犯李阿牛供述‘趁睡照面劈砍’之情形,殊难吻合,此乃伤痕与供词之根本矛盾。”
陈寺丞眼皮微抬,未置可否。
“其二,”张子麟继续道,“案卷所载赃物‘上好绸缎一匹’,特征不明,且自起获后,再无追查其来源、特征、流向之记录。于常理不合,下官怀疑此物是否为真赃,抑或是人为构陷之道具。”
“哦?”陈寺丞嘴角牵动了一下,似笑非笑,“张评事此言,可是意指上元县、应天府两级衙门,乃至当初经手复核之本寺前辈,皆昏聩无能,乃至构陷良民?”
这话已是相当重了。
张子麟心头一凛,但并未退缩,坦然道:“下官不敢妄测前官。然证据疑点客观存在,不容忽视。其三,李阿牛之供词,细节苍白,语言规整,似非出自本心,颇有刑求通供之嫌。其四,人证仅一乞丐孤证,证明力薄弱。综合以上,下官以为,李阿牛劫杀之定谳,根基已然动摇,恐系冤狱!”
他将“冤狱”二字,清晰吐出,签押房内空气,仿佛都为之一凝。
陈寺丞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终于伸手接过那份呈文,却并未翻开,只是用手指轻轻敲打着封面,目光锐利地盯住张子麟:“张评事,你年轻气盛,有股子冲劲,本官知晓。然则,你可知道,翻查已决旧案,尤其是指控冤狱,意味着什么?”
他不等张子麟回答,便冷声道:“这意味着,你要否定之前所有经手官员的判断与努力!还意味着,你要挑战既定法统的权威!上元县、应天府,乃至三年前本寺复核此案的官员,如今或许早已升迁调任,你此举,无异于打他们的脸,揭他们的短!官场之上,牵一发而动全身,其中利害,你可曾掂量过?”
他站起身,走到张子麟面前,语气带着告诫,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更何况,那案犯已死,官府已赔偿家属,翻案于他何益?无非是得一虚名。然则,为此却要得罪无数同僚,耗费大量官帑人力,甚至可能引发不必要的动荡。为了一个死去的人,这样做值吗?不合算啊!依本官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些许疑点,或可解释为,当年记录疏漏、审案细节差异而已,何必深究呢?维持现状,于国于民,于你我官声,皆是稳妥之道。你不想在大理寺终生,乃至十年,二十年时间,都在这虚度光阴吧?”
没有说完,稍微一停,接着说道:“前些天,你助应天府衙门,破获杀人命案,出尽了风头,惹得两个官署,所在上官瞩目,同僚另眼相看,这是官场大忌啊!还有……你想要……”
突然停顿不说了。
显然意识到自己,可能说多了。
张子麟明白他没有说出的是什么,也明白对方这是在点醒自己。这便是赤裸裸的官场哲学了。
稳定压倒一切,人情大于律法。
张子麟听着这番“肺腑之言”,心中却是波澜涌动。
他抬起头,目光毫无避让地迎向陈寺丞:“大人教诲,下官铭记。然,下官以为,司法之根本,在于‘公正’二字。若因案犯已死,便可无视疑点,放任可能的冤屈沉埋;若因顾忌同僚颜面、官场规矩,便可牺牲律法尊严、天道人心,则我等执掌刑名者,与枉法之徒,又有何异?”
他语气愈发沉凝,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人命关天,岂能因利弊权衡,而置若罔闻?律法公正,岂能因官场潜规则,而扭曲变形?李阿牛虽死,其家尚有老母幼子,其名节尚需清白!此案若果系冤狱,则真凶逍遥,亡灵难安,此非虚名,乃是沉甸甸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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