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的雨,总带着一股子山城特有的执拗,说来就来,毫无征兆。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路上,溅起一片片细碎的水花,又迅速被接踵而至的雨帘吞没,汇成一股股浑浊的水流,沿着屋檐下的沟壑蜿蜒而下,发出沉闷的声响。凌啸岳独自站在安全屋二楼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前,指间的香烟早已燃到了尽头,灼热的烫意顺着指腹蔓延上来,他却只是微微一缩手,像是才从某种深邃的沉思中被唤醒。窗外,嘉陵江上升腾起的水汽与这漫天雨雾交织在一起,凝成一片化不开的朦胧,将远处层峦叠嶂的山城轮廓晕染得如同水墨画般模糊不清,也一并模糊了他眼底深处那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倦意,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仿佛连这滂沱大雨都无法冲刷干净的倦怠。
就在一小时前,他刚将林秀雅的父母和年幼的弟弟,从那座看似华丽却暗藏杀机的牢笼中转移到这个位于贫民窟深处、毫不起眼的安全屋。他至今记得,当那个平日里在孙志远身边总是低眉顺眼、逆来顺受,仿佛没有自己思想的女孩林秀雅,突然“噗通”一声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将一枚温润的、刻着精致梅花图案的玉佩颤抖着塞进他掌心时,他内心的震动。那玉佩带着女孩手心的余温,触手生凉,却又奇异地熨帖。他第一次在这个被他视为伪善者帮凶的女人眼中,看到了并非伪装的、真实的泪水,那泪水里混杂着恐惧、感激,或许还有一丝对未来的渺茫希冀。
“凌少校……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念想……您一定要……一定要带着它活着回来。”女人的声音哽咽着,断断续续,几乎要被窗外哗哗的雨声彻底淹没,却又字字清晰地钻进凌啸岳的耳朵,“孙志远……孙志远书房保险柜第三层,有他……有他与日本人交易的全部账目……求求您,一定要为那些枉死的人报仇。”
凌啸岳将那枚梅花玉佩紧紧攥在手心,温润的玉质触感透过皮肤,仿佛带着某种力量,直抵心脏最柔软的地方。他想起三小时前那场惊心动魄、几乎是在刀尖上跳舞的营救——当他带着“迷雾”小组的两名组员,如同鬼魅般潜入日军严密控制的码头仓库时,空气中弥漫的那股刺鼻的消毒水味,混杂着角落里传来的孩子压抑而绝望的啼哭声,像一把锈迹斑斑的钝刀,在他早已紧绷的神经上来回反复切割,每一次都带来一阵难以言喻的刺痛与焦躁。
“凌哥,东头仓库有动静!三个,都带着家伙!”耳麦里传来组员赵四压低了嗓音的急促警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凌啸岳瞳孔骤然一缩,右手迅速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左手同时闪电般抽出腰间那把陪伴他多年的毛瑟枪,枪身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瞬间沉静下来。仓库深处,昏黄的灯光下,两个穿着黑色制服、神情凶戾的日本兵正围着一个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小男孩,孩子大约四五岁的年纪,满脸泪痕,嘴唇哆嗦着,却因为恐惧而发不出任何声音。其中一个日本兵脸上带着残忍的笑意,军靴已经高高抬起,眼看就要重重踩在孩子细嫩脆弱的胳膊上。
“砰!”
一声沉闷而短促的枪响,被消音器过滤后,只发出一声类似重物落地的闷响,几乎淹没在仓库外的风雨声中。凌啸岳如同一头蓄势已久的猎豹,从堆积如山的货物阴影中迅猛窜出,左手如铁钳般精准地捂住孩子因惊吓而即将张开的嘴,右手寒光一闪,锋利的匕首已经划过最后一个尚未反应过来的日军的咽喉。温热的、带着浓重腥气的血溅在他的侧脸,他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仿佛那只是溅上了几滴雨水。他只是用带着硝烟味的袖口,小心翼翼地擦去孩子脸上混合着泪水和灰尘的泪痕,声音放得异常柔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别怕,孩子,叔叔带你找妈妈。”
此刻,那孩子被泪水洗过的、纯真无邪的眼睛,仿佛还在他眼前闪烁,带着一丝懵懂和依赖。凌啸岳用力掐灭烟头,火星在昏暗的光线下一闪而逝,如同他此刻心中燃起又被强行压下的怒火。他缓缓转身,目光落在蜷缩在墙角的一家三口身上。林父胸口的枪伤经过他紧急处理,虽然狰狞可怖,但总算不再大量流血,只是老人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呼吸微弱。林母抱着受了惊吓的孙子,身体还在微微颤抖,正低声啜泣着,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和安抚给孩子一点慰藉。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味、血腥味和挥之不去的潮湿霉味,交织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息。
“凌少校。”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一丝凝重。老方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这个平日里总是挂着憨厚笑容、在街角修表摊一坐就是一天的普通修表匠,此刻却眉头紧锁,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他身份极不相符的沉稳与锐利。“安全屋的地道已经全部备好,随时可以启用。”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我刚收到消息——‘毒蛇’出洞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