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残破的青天白日旗在远处一个稍高的土岗上竖了起来,被北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一只宣告死亡的巨大乌鸦翅膀。旗下,影影绰绰簇拥着几个骑马的军官。更近些,一些身着黑色对襟短褂、头缠黑布或歪戴破旧军帽的家伙,在队伍前头挥舞着手臂,指指点点——那是本地民团的地头蛇,他们对湘湖的一沟一壑都了如指掌!
“狗日的…真来了…” 老根叔不知何时也冲了上来,挤在另一个了望口,声音干涩得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饱含着刻骨的仇恨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是钟魁那王八蛋!看那个骑骡子的杂种!” 他枯瘦的手指指向民团队伍前方一个骑在一头高大青骡子上的身影。那人穿着簇新的黑缎子棉袄,敞着怀,露出一条醒目的黄铜子弹带,即使在远处,也能感受到他脸上那股残忍而得意的狞笑。
“还有广东佬的兵…” 张世海的声音冷得像这冻裂的土地。他看到了几面属于正规粤军的、相对整齐些的军旗在风中招展。土匪、民团、军阀正规军,这三股在平日里互相提防、甚至时有摩擦的浊流,在扑灭苏维埃红星的共同目标下,竟如此顺畅地汇合了!一个“剿匪”的名义,一张悬赏的榜文,再加上对“共产共妻”的妖魔化宣传和对劫掠财富的贪婪许诺,足以让这些各怀鬼胎的豺狼暂时结成同盟。
敌人推进的速度不快,却带着一种稳操胜券的从容和令人心头发毛的秩序。没有狂热的冲锋,没有震天的呐喊,只有沉闷密集的脚步声、马蹄踏碎冻土冰壳的咔嚓声、武器偶尔碰撞的金属声,以及压得极低却无处不在的、如同群狼低吼般的催促声。这支沉默的、庞大的、不停蠕动的军队,如同从地狱缓缓溢出的黑色脓血,正无可阻挡地漫过山梁,填满沟谷,一寸寸吞噬着湘湖坳残存的生机,将死亡的阴影泼墨般涂抹在灰白的大地上,最终,无可避免地,将承启楼这最后一点微弱的红,彻底淹没。
承启楼仿佛一头感知到致命威胁而竖起全身尖刺的困兽。沉重的、镶着铁角的巨大木门被数根粗壮的百年杉木门杠死死顶住,门后更是层层叠叠堆满了沙袋、磨盘、石碌碡等一切能找到的重物。门轴上方特意凿出的几个碗口大的孔洞里,伸出了几支黑洞洞的土铳枪管,冰冷的铁口无声地指向门外那片不断迫近的死亡阴影。
沿着土楼环形的顶层跑马廊,每一个垛口后,都匍匐着一个战士。他们大多穿着打满补丁的灰蓝旧衣或农人装束,脸膛在刺骨的寒风中冻得通红发紫,呼出的白气在睫毛上结了一层薄霜。粗糙的手指紧紧扣在老旧步枪冰冷粗糙的枪身上,或是紧握着寒光闪闪的大刀、梭镖的木柄。紧张如同无形的蛛网,缠绕着每一个人的呼吸。时间仿佛被冻结,只有北风在楼外哀号,卷起地上的雪粉,打在厚重的土墙上发出沙沙的细响,如同死神的低语。
张世海魁梧的身影在环形廊道上来回走动,他的目光鹰隼般扫过每一个垛口,每一个战士紧绷的面孔。他猛地在一个垛口前停下,那里趴伏着一个脸庞稚嫩、嘴唇因紧张而不自觉哆嗦的年轻战士——石头。“石头!”张世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风的呼啸,“手要稳!身子压低!枪托贴紧肩窝!记住,瞄人堆!瞄那些拿洋枪、穿狗皮的!省着子弹!它娘的金贵!”
石头被这突然的低喝惊得一颤,随即用力抿紧苍白的嘴唇,狠狠点了点头,努力将几乎要跳出胸膛的心按回去,把冻得发僵的脸颊重新死死贴住冰冷的土枪枪托。
“狗日的,架子不小啊!” 老根叔的声音从对面垛口传来,带着浓重的鄙夷。只见远处敌军阵中,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穿着笔挺呢子军大衣、戴着白手套的军官,在一群卫兵簇拥下策马而出,停在一个距离土楼约莫两百步远的小土坡上。他举起望远镜,姿态倨傲,如同在打量一个唾手可得的猎物。在他旁边,一个微胖、穿着绸缎长袍、一脸谄媚的人正对着土楼指指点点——那是本乡逃亡的土豪吴老财,此刻正得意洋洋地给主子充当向导。
“砰——!”
一声清脆的枪响骤然撕裂了死寂!子弹带着尖啸,擦着那军官的帽檐飞了过去,吓得他猛地一缩脖子,坐下的战马也惊得嘶鸣一声,前蹄高高扬起。
“谁?!谁他娘开的枪?!” 张世海猛地扭头,厉声喝问。循声望去,东边一个垛口后,一个叫铁牛的游击队员猛地直起身,脸上混杂着懊恼和一丝未能命中的不甘。
“混账!” 张世海几步冲到铁牛身边,一把将他拽得蹲下来,压低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暴露火力点!还打草惊蛇!扣你三天口粮!给我缩回去!没命令,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准动!”
铁牛的脸涨成猪肝色,不服气地咕哝了一句:“老子就想崩了那个狗军官…”
“崩他娘的蛋!” 老根叔在对面骂道,“你崩了他一个,人家能拉来十个!留着子弹崩他娘的敢爬墙的白狗子!”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