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名抬着担架的重甲亲卫,如同放下易碎的琉璃器皿,动作轻柔到极致,小心翼翼地将担架安置在避风处相对平整的地面上。锦被的缝隙间,隐约可见里面包裹着的人形轮廓,极其瘦削,一动不动。
李定国俯下身,覆盖着铁甲的手指,带着一种与冰冷金属截然相反的、近乎温柔的谨慎,极其缓慢地、一层一层地掀开了那件厚重的玄色大氅,露出了里面覆盖着的锦被一角,最后,轻轻掀开了锦被的边缘。
一张脸,暴露在城楼呼啸的寒风与惨淡的天光之下。
刹那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所有能看见那张脸的“铁卫”,无论是近在咫尺的统领张虎,还是远处垛口后的士兵,全都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了胸口!一股无法言喻的、混合着巨大酸楚、悲愤与某种难以名状悸动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冰冷与肃杀!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
惨白!毫无一丝血色,如同被寒霜冻结的玉石,透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脆弱。嘴唇干裂,布满细密的血口,边缘凝结着暗红的血痂。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浓重的阴影。整张脸上布满了尘土、烟灰和早已干涸发黑的血污,如同一张破碎的、被随意涂抹的画卷。
然而,最令人灵魂震颤的,是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此刻是睁开的!
没有了之前在废墟中初醒时的清澈锐利,也没有了那濒死咆哮时的疯狂火焰。此刻,这双眼睛,像是两口被彻底抽干了水的枯井!瞳孔涣散,眼神浑浊而空茫,仿佛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翳,失去了所有的焦距。它们只是茫然地、毫无生气地对着灰蒙蒙、风雪肆虐的天空,仿佛灵魂早已飘离了这具残破的躯壳,只剩下一个被剧痛和虚弱彻底掏空的空壳。
风吹过城头,卷起细碎的雪沫,扑打在那张毫无知觉的脸上。几缕被冷汗和血污粘在额角的黑发,无力地飘动着。这副模样,与其说是九五之尊,不如说是一具刚从乱葬岗里拖出来的、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尸体!
巨大的视觉冲击,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每一个目睹者的眼球!紧接着,是如同海啸般汹涌而上的、几乎要将胸膛撕裂的悲愤与酸楚!
这就是他们的皇帝?!
这就是他们为之浴血奋战、不惜粉身碎骨也要守护的天子?!
那个在血诏中发出震天咆哮、点燃燎原之火的君王,此刻竟虚弱、残破到了如此地步?!像一片随时会被这城楼上的狂风吹散的枯叶!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沉重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弥漫开来,几乎要压垮刚刚被援军脚步点燃的一丝希望。许多士兵的呼吸变得粗重,面甲下传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哽咽。握刀的手在颤抖,搭在弩机上的手指僵硬得几乎无法扣动。
就在这时——
呜——呜——呜——!!!
那低沉、苍凉、带着无尽肃杀与贪婪气息的清军号角声,如同跗骨之蛆,再次撕裂风雪,从东南方向——东华门的方向,骤然传来!这一次,号角声更加清晰,更加迫近!紧随其后的,是如同炒豆般骤然炸响的、密集而狂暴的火铳轰鸣声!砰砰砰!砰砰砰!其间夹杂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巨响!轰隆!!!
是东华门!是那支打着“孝陵卫”旗号的叛军火器营!他们与王复臣统领的“破阵营”接火了!而且甫一接触,就动用了最凶猛的火力!战斗瞬间就进入了最惨烈的白热化!
这突如其来的、近在咫尺的猛烈枪炮声,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也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城楼之上!
奇迹,或者说,是生命深处那点被逼到绝境的不屈本能,在这一刻被点燃了!
锦被之中,那张惨白如纸、眼神涣散空茫的脸庞,在震耳欲聋的火铳轰鸣和爆炸巨响传来的瞬间,猛地抽搐了一下!
那双如同枯井般毫无生气的眼睛,瞳孔深处,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烧红的炭火!一点极其微弱、却无比刺目的光芒,骤然亮起!那光芒并非清澈,而是充满了血丝!带着被剧痛和外界强烈刺激强行唤醒的、近乎疯狂的挣扎!
“呃……!”一声压抑的、如同破开冰封喉咙般的痛苦呻吟,极其微弱地从苏凡干裂的唇间挤出。这声音微弱得几乎被呼啸的风声和远处的枪炮声淹没,却如同无形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城楼上的死寂!
他涣散的眼神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着,仿佛生锈的齿轮在强行啮合。目光终于艰难地、一点一点地,从灰暗的天空,移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东南,东华门!
就在他目光转向的刹那!
轰——!!!
一股庞大到令人灵魂冻结的、冰冷而贪婪的意念,如同无形的巨蟒,毫无征兆地、狠狠撞入了苏凡极度虚弱、濒临溃散的意识深处!
是它!是血色战场尸骸之巅的那个恐怖存在!
那由无尽血泥和白骨凝聚的巨影!那双深不见底、通往九幽地狱的黑洞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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