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影时分，是希望之城光周期中一段短暂的过渡。人造天幕的辉光降至最低，模拟出地球黄昏后、彻底入夜前那片刻的暧昧。宇尘避开主干道，沿着规划相对宽松的生态维护通道，向着那个坐标点前行。
越靠近城市边缘，那种无处不在的、被精心调控的感觉就越是稀薄。空气中开始混杂更多原生植物的气息，甚至能听到一些小型生物在灌木丛中窸窣作响，这些声音在新城核心区是被主动过滤掉的。远方，秩序场发生器庞大的基座轮廓在渐暗的天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发出低沉、稳定、几乎与背景噪音融为一体的嗡鸣。
坐标指向一片位于发生器缓冲区和原生地貌交界处的河谷。这里被规划为“生态观察区”，理论上允许一定程度的自然演替，但仍在秩序场的宏观调控之下。
宇尘放慢脚步，增强的感官全面开启，捕捉着任何异常。他听到了——不是预想中的人声，而是一种奇特的、仿佛无数细小晶体在相互摩擦、碰撞产生的交响。这声音空灵、繁复，带着一种非人的韵律。
他拨开一丛叶片边缘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异星灌木，眼前的景象让他呼吸一滞。
河谷深处，与他之前见过的任何地方都截然不同。这里的植物不再是整齐划一的样子，它们肆意生长，形态怪异：藤蔓缠绕着发出幽光的真菌，树木的枝桠扭曲成近乎艺术品的结构，地面上覆盖着一层不断变换色彩的苔藓。而最引人注目的，是成千上万只晶羽鸟。
它们聚集在这里，并非杂乱无章，而是仿佛遵循着某种神秘的仪式。它们盘旋、俯冲，晶状羽翼相互折射着彼此的光芒以及秩序场发生器基座散逸的微弱能量流，编织出一张不断变幻的、流光溢彩的光网。那空灵的“叮咚”声，正是它们飞行轨迹交汇时发出的和鸣。这景象，美丽、诡异，充满了野蛮的生机。
“很壮观，不是吗？”
宇尘猛地回头，看到“回响”从一棵形态扭曲如舞者的树后走出。他依旧穿着技术员的制服，脸上带着那种洞察一切的淡然微笑。
“这里是‘缝隙花园’，”回响张开手臂，像是在拥抱这片奇景，“秩序场并非绝对均匀，在大型发生器之间，在能量周期性波动的节点，总会存在一些微小的‘干涉条纹’或‘薄弱区’。这里的生命，尤其是这些小家伙，”他指向空中的晶羽鸟，“它们学会了识别并利用这些缝隙。在这里，秩序的约束力最弱，生命的……‘可能性’便喷薄而出。”
“我母亲的数据提到了这种现象，”宇尘沉声道，目光依旧被那光怪陆离的景象吸引，“但她认为这只是被动适应。”
“李谨博士看到了开端，而我们见证了发展。”回响走到宇尘身边，指向那些形态奇特的植物，“看看这些‘虹苔’，它们能吸收秩序场的逸散能量，转化为自身生长的动力，甚至改变周围微环境的物理常数。还有那些‘舞风木’，它们的生长轨迹并非完全随机，而是在被动回应秩序场能量流动的同时，加入了一种……主动的、近乎艺术的‘表达’。”
他转头看向宇尘，眼神灼灼：“这不是简单的适应，宇尘先生。这是在利用秩序的规则，在其框架内跳一支疯狂的舞蹈！它们在低熵的牢笼里，演绎着高熵的狂想！这证明了，低熵与发展，秩序与活力，并非绝对的对立！我们需要的，或许不是打破秩序，而是在秩序中，为这种‘受控的混沌’留下呼吸的空间！”
宇尘内心受到巨大的震撼。眼前的一切，远比熵增会那些篡改的文字和全息影像更有说服力。这是活生生的、正在发生的演化奇迹。父亲所扞卫的秩序，似乎正在催生出它自身无法完全掌控的、更加复杂的形态。
“理事会知道这里吗？”宇尘问。
“他们监测到了能量异常，但通常将其归类为‘无害的自然波动’或‘技术性噪声’。”回响的语气带着一丝讥诮，“在他们非黑即白的模型里，要么是绝对秩序，要么是必须清除的混乱。像这样处于灰色地带的、充满创造性的边缘，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范畴。他们选择视而不见。”
就在这时，空中晶羽鸟的飞行轨迹突然变得急促，它们编织的光网频率陡然升高，发出了一阵略显刺耳的谐波。回响脸色微变。
“巡逻的无人机群，比预想的来得早。”他快速说道，“它们会例行扫描这个区域，虽然通常不会深入，但你的生物信号如果被记录在这里，会带来麻烦。”
他递给宇尘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类似石头的小装置。“拿着这个，能短暂干扰低空侦察单位的生物信号传感器。沿着河谷向下游走，大约一公里外有一个废弃的监测站，可以在里面暂避。”
宇尘接过装置，没有立刻离开。“你们展示这一切，想要我做什么？”
回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们不需要你‘做’什么，宇尘。我们只需要你‘看见’，并‘思考’。你是宇征的儿子，也是李谨的儿子，你的血脉里就流淌着这对矛盾。或许，你能找到那条我们所有人都未曾发现的、通往未来的小路。”
说完，他转身快步没入那片光怪陆离的植物丛中，身影迅速被狂野生长的枝叶和晶羽鸟闪烁的光芒吞没。
宇尘不再犹豫，启动那个干扰装置，沿着回响指示的方向快速移动。空中，无人机群低沉的嗡鸣声由远及近，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他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片“缝隙花园”，晶羽鸟的光网在无人机逼近的压迫下，似乎舞动得更加狂放，仿佛在用自己的方式，向这铁幕般的秩序，发出最绚烂、最不屈的抗议。
在这秩序与混沌的边缘，他不仅看到了生命的韧性，更看到了一种超越非此即彼的、全新的可能性。父亲的道路，或许并非唯一。
（第六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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