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雾散,七镇的青石板路还浸着夜雨的湿气。
空棺游行归来,百姓们脚步沉重,仿佛抬着的不是衣袖与剧本,而是一段被生生剜去又终于找回的记忆。
城门口那尊壬辰柒的泥塑,泪痕未干,两道细流顺着脸颊蜿蜒而下,在晨光中泛着微光——像是大地也为之动容。
高墙之上,苏锦瑟一袭素青布裙,发丝轻挽,宛如寻常戏班主妇。
可她眼中无悲无喜,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冷静。
风吹起她的衣角,也吹不乱她心底翻涌的算计。
这一哭,不是结束,而是火种。
快嘴张蹲在墙根啃烧饼,油纸包着新编的唱词卷轴。
他本是街头卖艺的闲汉,一张嘴能说得活死人跳起来,三年前因一句“官家粮仓比百姓肚皮还空”被割了半边舌头,从此说话漏风,却愈发尖刻。
“你今日起走街串巷,只唱这一段。”苏锦瑟将一卷新纸递来,声音不高,却像刀锋划过冰面,“一句不许改。”
快嘴张咧嘴一笑,翻开一看,眉头猛地一跳。
《梦字谣》
泥里埋名骨,梦中唤阿娘;
谁说傀儡命,不如草头霜?
一针穿魂线,万语锁喉膛;
若问我是谁,血书三字——我、想、活!
他读完,喉咙忽然哽住。
那句“我想活”,像根铁钉狠狠凿进心窝。
他曾以为自己早就不怕死了,可此刻,手竟微微发抖。
“这……这不是唱给耳朵听的。”他抬头看她,“这是往人心上捅刀子。”
苏锦瑟淡淡一笑:“那就捅得更深些。让每个听见的人都睡不着觉,让每个做美梦的权贵惊醒。”
快嘴张重重点头,把卷轴塞进怀里,转身就走。
刚迈出两步,又顿住:“苏娘子,你说……他们会怕吗?”
“他们已经怕了。”她望向天机阁方向,目光穿透云层,“怕一个死去的孩子,竟能让千万人睁开眼。”
与此同时,镜花楼内灯火通明,禁令如铁。
“即日起,凡提‘壬辰柒’三字者,逐出茶馆;传抄《傀生梦》者,押送官府。”老鸨摔了胭脂盒,脸色铁青,“裴大人亲口下的令,谁敢违逆?”
可就在同一时辰,小篾儿正带着七个孩子,悄悄潜入七镇最大的七碗茶馆。
他从怀中取出七十二幅拆解后的皮影图稿——每一幅都是《傀生梦》中最刺心的画面:少年被拖走、银针穿脑、断剑倒地、掌心写“梦”。
没有字,却胜似千言。
“塞进去。”他低声吩咐,“混进签文竹筒,换掉旧签。”
孩子们动作麻利,像一群无声的影鼠。
次日,孩童抽签,惊呼连连:“这是谁画的?好吓人!”
“我爹说这是妖画!”
“可……可我觉得他好像在喊我……”
不到三天,涂鸦遍布城墙巷尾。
断剑少年跪地写字的图案,出现在米铺账本、药铺柜台、甚至衙役的腰牌背面。
有巧手妇人将其绣成婴儿肚兜,说是“辟邪护子图”,能挡灾厄、保平安。
飞蛾网密报一日三传:
“湖州童谣突变,《摇篮曲》末句改为‘阿娘莫哭,儿要去做梦’。”
“越州书院学子私刻木版,印制《梦字谣》三百份,深夜张贴于县衙门前。”
“已有三州上报‘妖言惑众’,请求天机阁派员清查。”
裴文渊坐在铜炉旁,手中捏着一枚焦黑的签纸,上面歪歪扭扭画着个跪地少年。
他缓缓闭眼,再睁时,眸底已燃起寒焰。
“焚稿。”他冷冷下令,“抓人。凡是沾过这‘梦’字的,一个不留。”
可他不知道的是,此时的真影坊地窖深处,青衫医师正将一小管暗红血样递到苏锦瑟手中。
“取自壬辰柒指甲缝里的组织残留。”他声音压得极低,“含‘忘忧髓’余毒,但……经络中有逆流冲脉的痕迹,像是身体在反抗药性。”
苏锦瑟凝视那滴血,在烛光下竟泛出一丝幽蓝。
她心头一震,忽然想起守影古籍中的记载:“影魂不灭,则心火难熄。血为引,灯为媒,可照残念归途。”
她转身取出一只锈迹斑斑的青铜灯盏——映心灯。
苏家祖传之物,三十年未曾点亮。
指尖轻挑,血珠落入灯芯。
火苗“嗤”地一声燃起,颜色诡异幽蓝。
刹那间,光影扭曲,灯焰中浮现出断续画面:
一间静音房,四壁贴满符纸。
少年蜷缩角落,浑身颤抖。
一道模糊身影靠近,在他耳边低语:
“你是人,不是兵器。记住你的名字……你还活着。”
苏锦瑟呼吸一滞。
原来……他从未真正沉沦。
他在黑暗中,一直试图醒来。
她指尖轻颤,几乎要伸向那幻影,却又猛然收回。
真相正在浮出水面,而她必须比它更快一步。
夜色渐浓,草庐外风声如诉。
顾夜白的身影早已消失多时,只有那口黑棺静静横卧于屋角,仿佛沉睡千年的墓碑。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