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瑟睁开眼的那一刻,天光正从残破的窗棂间斜斜地照进来,像一缕久违的呼吸,轻轻拂过她苍白的脸。
四十九日未醒,坊中人都说她魂走了。
可猫奴知道,她的魂一直守着——守着那些被烧毁的皮影、守着那些没讲完的故事、守着人间最后一寸不肯熄灭的光。
她坐起身时,身子虚得像一片落叶,却执意要下地。
脚踩上地面那一瞬,膝盖微颤,却没有倒。
顾夜白站在门边,黑棺依旧在肩,目光沉静如深潭。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转身推来一把轮椅——那是他亲手用旧木和铁轴拼成的,轮子还不太稳,但足够载她走完剩下的路。
“我想去看看那些皮影匣。”她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坚定得不容置疑。
顾夜白点头,扶她坐下。
轮椅吱呀作响,碾过焦土与灰烬铺就的小径,仿佛载着一段死而复生的记忆,缓缓驶向人间。
一路南行,风沙渐柔,水色渐浓。
江南的春雨细如针脚,织出烟柳画桥,也织出了无数悄然流传的传说。
他们抵达小镇那日,正值“人间记”放映之夜。
戏台搭在河畔,以竹为骨,芦席作幕,灯火是百姓自发挂起的纸灯笼,连成一片浮动的星海。
台上正在演一出新戏:一位女子夜闯官仓,盗取瘟疫药方,却被巡夜官兵擒住。
临刑前,全村老少跪地哭喊:“她救的是我们的孩子!”
台下鸦雀无声,唯有孩童们攥着糖画,仰头看得入神。
苏锦瑟坐在轮椅上,远远望着。
忽然,一个小女孩蹦跳着跑来,手里举着一幅糖画,递到她面前:“姐姐,你看!这是锦瑟娘子!”
画中是个戴眼罩的女子,长发飞扬,手中牵着一缕光影,背后跟着无数小小的影人。
苏锦瑟怔了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脸,轻笑出声:“这人长得不像我。”
顾夜白侧目看她,心口猛地一缩。
她真的不记得了。
不记得自己曾如何操纵影域,让千军万马在幕布上奔腾;不记得她曾执笔写下多少英雄传奇,又亲手将“风云录”的神话撕成碎片;更不记得,她是怎样用一场场惊心动魄的布局,把一个背棺的沉默男人,推上了武林之巅。
可世人记得。
她的名字早已不在榜单之上,却深深烙在百姓口中、孩子梦里、老人传唱的歌谣间。
她忘了自己是谁,可人间没有忘记她。
夜风渐起,送来一阵清脆铃音。
一个瘦小的少年沿街走过,手里提着一串纸影,每一片都绘着平凡人的善举——老人让座、孩童喂猫、农夫分粮……他将它们挂在屋檐下,随风轻晃,发出叮当声响。
“这是‘会说话的影子’。”少年笑着说,“风一吹,它们就会讲给人听。”
苏锦瑟静静看着,忽觉心头一动。
她接过药婆遗徒递来的微型皮影——不过指甲盖大小,雕工粗糙,内里却嵌着一行细字:
“救人者不必成神,被救者亦可发光。”
她怔然良久,指尖微微发抖。
然后,她蹲下身,在潮湿的墙面上捡起半截炭笔,一笔一划,画下一个最简单的皮影轮廓——没有五官,没有衣饰,只是一个空荡荡的人形剪影。
她在下方题字:
“下一个故事,由你来填。”
人群渐渐围拢,有人低声念出这句话,眼神亮了起来。
一个老妇人颤巍巍上前,从怀里掏出一方布包,打开,是一具烧得只剩骨架的皮偶,却仍被仔细包裹,如同珍宝。
“这是我丈夫留下的。”她哽咽道,“当年你们演《孤女寻亲》,他看了三十六场……他说,那不只是戏,是活过的证据。”
苏锦瑟望着那具残破的皮偶,久久无言。
她终于明白,她不需要记得一切。
她不需要再操控舆论,不再需要翻云覆雨。
因为她种下的光,早已自己生长。
夜深,雨停。
顾夜白推着她穿巷而过,轮椅碾过青石板,留下浅浅辙痕。
远处,一户人家亮着灯,灶火映窗,隐约传来哼唱——
“一盏灯,照十年,不为登天为见怜;
背棺人,执灯女,走过山海不成仙……”
歌声轻柔,像一句未尽的诺言,随风飘散在夜色里。
苏锦瑟闭上眼,嘴角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她不知道明天会去哪里,也不想知道。
她只知道,这人间,终于不再是非黑即白的世界了。
夜宿碓坊,柴火在灶膛里噼啪作响,豆子在石磨间缓缓碾碎,乳白的浆汁顺着沟槽流淌,氤氲出一片暖雾。
阿婆坐在矮凳上,双手推着磨柄,节奏缓慢却坚定,嘴里哼着一支不成调的小曲儿。
苏锦瑟蜷在草席上,身上搭着半旧的棉被,轮椅靠在墙角,轮轴还沾着昨夜的泥痕。
她本该睡了,可这歌声像一根细线,轻轻勾住了她的意识,把她从混沌的边缘拉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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