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雷雨夜,寒气如针,刺透窗纸。
苏锦瑟躺在旧榻上,素被单薄,盖不住一身清减。
她呼吸极轻,像一缕将散未散的烟,每一次起伏都牵动顾夜白眼底沉得化不开的暗色。
他坐在榻沿,右手始终覆着她的左手——那手已冷得不像活人,指节泛青,腕下玉蝉却仍温润如初,贴着皮肤微微搏动,仿佛还存着最后一口不肯熄的暖息。
窗外,天穹撕裂。
一道惨白闪电劈开墨云,瞬息照亮他眉骨上未愈的旧疤,也映出她覆纱之下半张枯瘦的脸——右眼灰翳已漫过颧骨,左眼却仍亮,清得惊人,像雪地里埋着的一粒星子。
雷声滚来,闷重如擂鼓,震得檐角铜铃嗡嗡作响。
就在此刻,枕边玉蝉忽地一颤。
不是碎,是绽。
一道极细的冰裂纹自蝉首蜿蜒而下,顺着翅脉游走,无声无息,却似有光从裂隙中渗出——柔、静、不灼人,如春溪初破冻层,悄然漫入隔壁厢房。
昭影正蜷在小榻上睡着,额角沁汗,小手攥着半截断蜡烛,梦中喃喃:“娘……灯还没灭……”
那光便落进她眉心。
没有声音,没有幻象,只有一重又一重的影子,在她意识深处缓缓浮现——不是教她如何调丝、如何控光、如何剪影拟神;而是七位女子,或披蓑衣,或绾堕马髻,或赤足踩在泥泞戏台,或鬓插野梅立于残碑之前……她们一一走近,指尖温热,轻轻拂过昭影眉心,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一个刚醒的梦。
“记住,”第一位守影者开口,嗓音如风掠松针,“光不在丝,在心。”
第二位俯身,发间银簪垂落,触她额角:“不在幕,在人。”
第三位抬手,掌心空无一物,却似托起整片夜空:“不在传,在生。”
七道身影,七句低语,句句不同,字字如种,落进她懵懂混沌的魂魄深处。
玉蝉裂纹微光渐敛,窗外雷声远去,余下雨打芭蕉的碎响,沙沙,沙沙——像谁在雪地上,轻轻划了一道线。
次日清晨,雪落无声。
昭影猛地坐起,赤脚踩地,冰得一颤,却没叫,也没哭。
她直奔院中,推开虚掩的柴门,扑进那一片新雪。
雪厚三寸,天地素白。
她蹲下,伸出冻得通红的小手,食指蘸雪,在青石阶前的雪幕上,一笔,一划,用力描摹。
没有心影丝牵引,没有烛火映照,没有幕布承托。
可雪地上,竟真浮出一道人影——青衫广袖,腰束素绦,足踏软履,正腾身跃起,手中长鞭甩出寒光一线,正是《寒渊十三关》第一式“断闸惊虹”!
那影子纤毫毕现,连她扬起的鬓边碎发、衣袂翻飞的弧度,都似活了过来,随风微动。
昭影屏住呼吸,小手悬在半空,不敢再碰。
雪光映着她睁大的眼睛,瞳仁里跳动着那道青衫身影,也跳动着一种她尚不能命名的东西——不是模仿,不是复刻,是光自己认出了光,是影自己记住了影。
恰在此时,码头方向传来一声悠长号子。
海鲨帮少主率船队靠岸,玄色斗篷裹着风雪登岸,靴底踏碎薄冰。
他本为送桐油与新制皮影架而来,抬眼却见雪地之上,一道青衫孤影凌空而立,衣带当风,眉目如画,恍若十年前烟柳巷初雪夜,那位执灯登台、一笑倾城的苏姑娘,从未离去。
他脚步顿住,喉头一哽,双膝轰然砸进雪中。
额头触地,血沫飞溅。
“守影之道……”他声音嘶哑,字字凿进冻土,“活了。”
话音未落,河岸芦苇丛中笛声乍起。
盲诗郎弟子拄杖而来,骨笛通体乌黑,是取自老槐根须所制。
他未看雪地人影,未望叩首之人,只将笛横唇边,气息一吐——曲调苍凉而温厚,不悲不亢,如炊烟升腾,如灶火噼啪。
《孤棺谣》新词,他昨夜写就,今晨吹响:
“他背棺走过长街,
她提灯缝补岁月;
后来风雨停了,
人间自己会发光。”
最后一个音落下,余韵袅袅,融进雪雾。
村民不知何时已聚拢而来,围成一圈,静静听着。
有人抱着孩子,有人拎着粥桶,有人袖口还沾着昨夜刷桐油的痕迹。
没人抹泪,没人跪拜,只是彼此相视,忽然就笑了——笑得眼角皱起,笑得肩头微抖,笑得像熬过了三十年寒冬,终于等到灶膛里重新燃起那簇不烫人、却足够暖的火。
苏锦瑟倚在门框边,素手扶着冰凉木纹,望着院中雪地人影,望着跪雪叩首的少年,望着笛声里舒展笑颜的众人。
她没说话,只是将左手缓缓抬起,指尖轻轻抚过右眼覆纱——那里早已失明,却仿佛仍能看见光。
顾夜白静立她身侧,未言一字,只将肩头微微一侧,让她靠得更稳些。
东方天际,云层渐薄。
一抹极淡的金边,正悄然咬住墨色云絮的下沿,像一柄尚未出鞘的剑,蓄势待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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