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未散,风却停了。
昭影唱完第三遍童谣,最后一个“骸”字尾音颤得极轻,像一根绷到极致的丝线,在空气里悬着,不肯断。
她没笑,也没跑,只是低头,用小拇指指甲悄悄撬开左脚鞋底那道新刮的细缝——昨夜顾夜白替她系鞋带时,指尖在鞋垫下多停了半息。
她知道,那里换了东西。
不是娘留下的真哨,是假的。
铜皮裹泥胎,烧过一回,声哑、质脆、遇水即酥。
可它够重,够凉,贴着她脚心跳动时,和真哨一模一样。
她踮起脚,赤足踩上磨坊斑驳的青砖墙根,仰头望了一眼——砖缝歪斜,最底下那道横缝,灰白中透出一点陈年铜锈色,像一道愈合又裂开的旧伤。
她把残片塞进去。
动作快得像蜻蜓点水,指尖一送、一压、一抽,鞋底灰蹭落两粒,混进墙缝阴影里,再看不出痕迹。
几乎就在同时——
“嗡。”
极细,极短,仿佛耳道深处某根血管突地一跳。
不是声音,是震感。
从砖缝钻出来,顺着地面爬过她脚踝,爬上小腿,直抵膝窝。
她膝盖微屈,没晃,只是睫毛颤了颤,小手悄悄攥紧了衣角。
顾夜白已至。
他没从正门进,也没绕院墙,而是踏着碾盘西侧塌了半截的土台跃上矮墙,落地无声,连浮尘都未惊起。
目光如刃,先扫墙根,再落昭影脚边——那双沾泥的小脚,左脚趾微张,右脚踝内侧,还有一道未干的、极淡的胭脂水痕,被晨露洇开一线红晕。
他喉结一滚,大步上前,蹲下。
不看孩子,只伸手,轻轻托起她右脚踝。
指尖拂过那道红痕——温的,软的,带着麦浆的微黏与苏家秘制胭脂的沉香。
这不是偶然蹭上的,是画的。
一笔,两笔,三笔……顺着筋络走向,勾出半枚残缺的“梅心印”。
他猛地抬头。
昭影正仰脸看他,眼睛干净得像山涧初融的雪水,可那里面没有六岁孩童该有的懵懂,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
她小手一抬,从袖口抽出一根湿麦秆,蘸了蘸地上未干的晨露,弯腰,开始在碾盘底座边缘画圈。
一圈,两圈,三圈……水痕蜿蜒,干得极慢。
可就在第三圈将闭未闭时,那水迹竟泛起一丝极淡的绯红,如血丝游走,渐渐显形——不是乱画,是路径。
七寸偏东,三转叠印,末端一点朱砂似蕊,正对碾盘中心那道早已锈死的青铜轴心。
顾夜白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
这画法……只有锦瑟教过。
当年她坐在藏书阁飞檐上,用朱砂笔蘸着麦浆,在竹简背面画“启门图”,一边画一边笑:“水为引,胭为契,麦浆入隙则生韧,三圈不闭,门自听令。”
那时他站在廊下,没接话,只记住了她腕间银络随风轻响的声音。
如今,那声音不在了。
可这画,这路,这孩子指尖稳得不像话的力道……全是从她骨血里长出来的。
他忽然抬手,掌心覆住昭影画圈的手背。
孩子没躲,只是微微仰头,嘴唇无声开合,吐出两个字:
“爹,开门。”
顾夜白没应。
他缓缓松开手,起身,目光越过碾盘,投向磨坊后墙排水口——那里堆着半人高的柴垛,几根枯枝斜搭在石槽沿上,遮得严实。
就在这时,夜粥郎来了。
他没提桶,没吆喝,只拎着一根空心竹竿,粗粝黝黑,中空处隐约可见内壁刮过的螺旋纹路——那是“听风管”,苏家密档房“鸣镝司”专用于测气流、辨活物的旧器。
他走到排水口前,俯身,将竹竿缓缓插进石槽底部淤泥。
动作很慢,像怕惊了什么。
然后,他含住竿口,深深吸气,再徐徐吹入。
气流钻进竹管,嗡鸣低旋,三息之后,忽地一滞——
“嗒。”
一声极轻的闷响,像是睡在黑暗里,屏住呼吸,咽下了最后一口唾沫。
夜粥郎唇角未动,眼底却掠过一道寒光。
他拔出竹竿,退后半步,顺势将竿子插回柴堆原位,动作自然得如同随手归置农具。
可就在竿尾垂落之际,他拇指一捻,将半片风干的梅干系在了竹节凸起处——梅肉褐红,皱缩如血痂,香气极淡,却刺得人鼻尖发酸。
那是苏锦瑟最爱的零嘴。
也是当年她每次赴死局前,必含在舌底的一味醒神药。
顾夜白静静看着,没说话。
他慢慢解下腰间草绳,又从墙角拾起一把旧竹梯,靠在磨坊西墙。
梯子吱呀轻响,他踩上去,一级,两级,三级……
瓦片在脚下微颤,青苔碎屑簌簌落下。
他攀至横梁下方,单臂撑住腐朽的椽木,另一只手探向屋脊——那里,一块松动的灰瓦正微微翘起,瓦面蒙尘,却仍能映出下方碾盘一角。
他俯身,借瓦片反光,朝磨坊地底望去。
光斑晃动,尘影浮动,碾盘静默如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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