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允爅不甚明显地抖了一下,额角微微一跳,转而看向拉着他的小少年——是柳慎宜的那个小徒弟辛夷,他怀里捧着满满一盆沾着血污的脏布,眼眶鼻头都红彤彤的,嘴角向下压着,像是眨眨眼就能哭……
辛夷不负所望,耷拉着脑袋看了看肃王搭在他肩上的手,嘴角一咧,极不顾形象的嚎了起来。
小少年老早就被他师父带到伤兵营来见“世面”,是怕是苦还是委屈都不敢吭声,好不容易见了位认识的长辈,一个没忍住就开了闸,好在没吭叽两声就冷静下来,耸着肩头蹭了蹭眼泪,“肃王殿下来这儿是作甚么?不是在广宁府养病吗?”
诸允爅在小孩儿头顶拍了一下,没答话,只浅淡的笑了一下,“……不留呢?看见她了吗?”
辛夷抽了下鼻子,扬着下巴颏点了点最大的那个医帐,“伤得太重的我不敢碰,她在帮我师父的忙。”
诸允爅一路赶得急,站在医帐外却踌躇良久,咬牙蓄起一股子力气才随着抬进帐中的伤患一起,钻进了触目惊心的人间地狱。
他隔着千山万重似的看见杨不留,看见她一袭被血染得斑驳的衣裳。
杨不留根本没注意到能竖着走进这座医帐的人是谁——她眼前的伤兵被敌军从马背上挑落下来摔断了腿,又被奴儿司的战车碾了过去,两条腿碎了一条废了一条,柳慎宜片刻未曾犹豫,直接在他嘴里塞了一团布头,让杨不留按住他的肩膀别乱动碍事。
伤兵疼得一阵儿清醒一阵儿晕,他隐约能听见刀刃割破皮肉的“喀嚓”声,忽然猛地一激灵,挣不开,只能张牙舞爪的挥动着手臂,一拳抡在杨不留的眼角,霎时就沁了血痕。
柳慎宜冷眼看他,低声道,“想死,我不动你,也没时间开导你,想活,疼晕了也给我忍下去。”
一念生死勿论强求,杨不留垂眸看见伤兵满脸涕泪,也没犹豫几瞬,便死咬住布头紧闭双眼,微微颔首。
伤兵一个接一个的往柳慎宜这儿送——柳神医救命,杨不留治伤,两人从破晓头不抬眼不阖的忙到日头悬天。柳慎宜深吸了一口气,满是担忧的看着杨不留默不作声撑在病榻上缓和着白得发青的脸色,忍不住规劝,“睡不好也不能这么熬,轻伤的那些个兵反倒没事儿就折腾人,你一个人顾不过来,一宿一宿的没法休息……你去旁边歇歇,一会儿把辛夷叫进来。”
杨不留苦笑,没打算逞强,拔直了身子想挪到旁边儿歇口气。她脑袋一抬眼前一黑,整个人眼瞧着就要脱力栽倒在一旁,不想门口忽然传来一声跑了调儿的惨叫,把杨不留那丁点儿的柔弱吓得一激灵,被风吹得一干二净。
屋子里横七竖八摆的都是伤号,诸允爅站在门口碍事,想进去又迈不开步子,总不好从伤兵的身上跨过去——他隔着十来号人默默地盯着杨不留,瞥见她身形稍晃急得要命,扑不过去只能大喊“小心”……
满屋子哀嚎滞了一瞬。
杨不留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向他,再三确认这人真假似的怔忪良久,压下了忍不住翘起的唇角,眉梢一挑,扭头掀开帐后的小布帘,溜了。
柳慎宜打从到了伤兵营开始就绷着一张判官似的嘴脸,难得咧嘴笑了一下,看着肃王殿下脑子缺根弦儿似的傻在原地,似是好不容易在血色漫天的日子寻了点儿明媚之意,“害羞了看不出来啊?还不快追!”
肃王揣着一肚子欣喜若狂跑出去,没头苍蝇似的找了一下午也没抓住泥鳅似的小军医。
辛夷抱着一盆绷带就着冷水搓得满手通红,看戏似的瞧着肃王殿下心烦意乱的左翻右找,嗤嗤的乐个不停。
诸允爅没好气儿地弹了他一个脑瓜崩,“笑个屁!”
“诶哟!”辛夷吃疼了一下,“肃王殿下怎么还骂人!大官儿不是都文绉绉的么……”
“这就骂人了?”诸允爅坐着歇气儿,“都是俩眼睛一个鼻子,哪儿那么多高低贵贱,皇上还骂脏话呢,你想听?”
辛夷感兴趣的眨了眨眼睛,“你听过呀?”
“听得多了,皇上小二十年骂过的脏话都落我头上了。”诸允爅对于皇帝给他的这点儿“特殊待遇”略觉无奈,摇头叹气,眼神儿仍旧四处乱瞟,“这伤兵营里该找的我都找了,人到底跑哪儿去了……”
辛夷傻笑,“殿下你真逗,不在伤兵营里面,自然是在伤兵营外面呗,伤兵营离军户没多远,走着也就半个时辰,这儿地方有限,一般轻伤员都在军户那儿休息两天再回前线。杨姑娘一个女孩子住在这儿不方便,所以她晚上都回那边的小客栈去,顺便帮着熬药换药什么的……”
是夜,难得拨云见月。
杨不留脑子里紧绷得茶饭无味的弦儿总算松了些许,她筋疲力尽的靠着客栈后院的水缸看着药炉,脸上挨的那下被忍不住的哈欠扯得胀疼。
别是破了相了——杨不留趴在水缸边儿,一汪结了冰碴的水连五官都看不分明,她正要回身,却被突然落在她身后的身影惊得逃了半步,又被拦腰揽住,搂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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