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庆十九年·春·直隶保定府
二月的保定府飘着细雪,城隍庙前的青石板结着薄冰,王大栓蹲在香案前的阴影里,手中竹篾笔在桑皮纸上洇开墨痕。他改良的“天工识字板”摊在膝头,竹篾边框磨得发亮,正面“日、月、水、火”四个楷书字用桐油勾边,在雪光里泛着温润的光,背面“日头、月亮”的直隶土语注音,是他花了半个月跟着赶车把式学来的。
“大栓哥,府学教谕派人催了三回了。”学徒李福贵抱着一摞竹篾纸,纸页间夹着晒干的槐树叶,“说各州县的里正都在等样板,可咱们才试印了三十块板子——”他忽然瞥见王大栓袖口露出的黄铜腕带,那是三年前在泉州港护侨时留下的,腕带内侧还刻着“技可化民”四个字。
王大栓没抬头,笔尖在“火”字底下添了三簇竹篾纹:“急不得。上个月在清苑县,有个老汉把识字板当门神贴,说官话字注音能镇邪。”他放下笔,呵了口热气暖手,望着城隍庙檐角挂着的冰棱,想起去年冬天在紫禁城数据房见到的场景——墙上挂着丈许长的“直隶民生图”,用不同颜色标注识字率,保定府周边的浅红色区块像未愈的伤口,“庄户人不认字,不是因为笨,是因为字没长在他们的灶台上。”
李福贵蹲下来,指尖划过识字板背面的土语注音:“可老辈人说,学官话是丢了祖宗言语,前儿个西巷的刘大爷还骂咱们‘数典忘祖’呢。”他从怀里掏出半块烤白薯,热气混着雪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
王大栓接过白薯,烤焦的薯皮烫着掌心:“刘大爷是不是总在灶王爷画像前念叨‘灶王爷爷保平安’?”他忽然笑了,用竹篾笔在桑皮纸上画了个灶台,台上摆着铁锅、米袋,旁边站着戴官帽的灶王爷,“明日去请府里的画匠,把灶王爷两边的对联改成‘灶前识五谷,锅里煮千言’,再给每个字配上直隶土话和官话对照——老百姓给灶王爷上香时,顺道就认了字。”
雪片忽然大了些,城隍庙的铜铃在风中轻响。王大栓站起身,拍了拍棉袍上的雪粒,看见香案上的签筒歪在一边,露出半截木签,上面写着“识字通神”四个字——这是府学教谕特意让庙祝换的签文,他却觉得荒唐:“神神鬼鬼的话少信,咱们的字要长在百姓的手茧里,长在账本的数目里,长在给远方亲人写的家信里。”
巷口传来车轮碾雪的声响,一辆青布篷车停在庙门前,下来个穿皂隶服的中年人,怀里抱着个漆盒:“王师傅,直隶总督署转来的京报——”漆盒打开,里面是半幅黄绫,上有嘉庆帝朱批:“直隶识字率不足两成,甚于南洋蛮夷之地,着速办。”朱笔在“蛮夷”二字上圈了又圈,墨色浓得能滴下来。
王大栓的手指划过黄绫上的朱砂印,想起三年前在“开物号”甲板上见过的嘉庆帝朱批,同样的朱砂,同样的急切,只是那时为护侨,此刻为启民智。他忽然问皂隶:“可知道总督署的‘民生安全度热力图’更新了?保定府的浅红区块,得变成浅黄才算及格。”皂隶点点头,哈着白气退下。
“大栓哥,您说皇上为什么这么急?”李福贵望着篷车远去的方向,鼻尖冻得通红。
王大栓捡起被雪水打湿的识字板,用袖口擦了擦:“去年冬天,山东有个粮商不会记账,被牙行骗了三成粮款,一气之下投了河。皇上在数据房看了卷宗,拍碎了茶盏——没文化的百姓,连自己的血汗都守不住。”他指着城隍庙外墙新刷的“识字兴邦”标语,石灰水在砖墙上洇出不规则的痕迹,“兴邦不是空话,得让每个庄户人都能看懂地契,让每个妇人都能给丈夫写封平安信,让每个孩子都知道‘耕’和‘读’都是手上的功夫。”
雪渐渐停了,庙门前的石狮子头顶积着半寸厚的雪。王大栓忽然看见墙根蹲坐着个老妇人,正用枯枝在雪地上画着什么,走近一看,是个歪歪扭扭的“田”字,旁边还画了个插着秧苗的陶罐。
“大婶认得字?”王大栓蹲下来,从怀里掏出块竹篾识字板,正面正是“田”和“谷”。
老妇人缩了缩手,袖口露出补丁摞补丁的粗布:“不认得……儿子在张家口当学徒,说写信要写‘田’字,可俺画不像……”她粗糙的手指在雪地上反复描摹,雪水渗进指甲缝,冻得通红。
王大栓握住她的手,把识字板塞进她掌心:“您看,‘田’字就像四块方田,中间的十字是田埂。”他用竹篾笔在雪地上画了个规整的“田”,又在旁边画了个谷穗,“您给儿子写信,就画这个,他准能看懂。”老妇人盯着雪地上的字,浑浊的眼睛忽然亮了:“真的?那俺就能告诉俺儿,家里的田种了新谷种,收了三石五斗……”
李福贵看着这幕,忽然想起在泉州港时,王大栓教水手们认海图上的暗礁标记,也是这样握着他们的手,一笔一画地教。此刻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老妇人手中的识字板上,竹篾的纹路清晰可见,就像刻在百姓掌纹里的生活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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