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止是不小!”萧隼的眼眶瞬间红了,声音哽咽起来,他猛地又灌了一口酒,试图压住那汹涌而上的悲愤,“我带去的一队兄弟……三十七个!都是迭剌部百里挑一的好手!就……就回来了我一个!还是像条死狗一样被大都尉您捡回来的!”他抬起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也不知是擦酒还是擦泪,“那古力森连……简直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一刀下去……巴图大哥那么壮的汉子……直接就……”他哽咽着说不下去,抓起酒碗想喝,却发现碗已空了。
顾远默然不语,提起酒坛,亲自为萧隼将碗斟满。他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着。这份沉默的包容,如同一个安全的堤坝,让萧隼胸中积压的洪流彻底决堤。
“阿保机大人……”萧隼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刻骨的悲凉和怨愤,他低着头,看着碗中晃动的酒液,仿佛那里面映着过往,“他……他眼里只有他的大业!我们这些为他卖命的人……算得了什么?我爹!”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强烈的恨意,“萧铁山!您听说过吗?五年前!就在为阿保机大人攻打室韦别部的时候,替大人挡了三支毒箭!肠子都流出来了!硬是撑着没倒下,护着大人冲出了包围圈!结果呢?!”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悲愤,“结果我爹尸骨未寒,抚恤呢?就他妈的三匹老掉牙的驽马!五袋子黍米!打发叫花子吗?!我萧隼!自打顶替我爹进了亲卫队,五年!整整五年!冲锋陷阵我哪次落后?负伤流血我皱过一下眉头?可我得到了什么?就因为我不懂给那些当官的溜须拍马,不会说漂亮话,在他阿保机眼里,我永远就是个……就是个可有可无的卒子!一个死了再换一个的……物件!”
他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起伏,包扎好的伤口似乎又渗出血迹,染红了内里的绷带。但他浑然不觉,巨大的委屈和长年累月积压的不公,借着酒劲,如同火山般喷发出来。
“物件……”顾远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低沉得如同叹息。他看着眼前这个铁塔般的汉子,此刻却被巨大的悲愤和委屈冲击得浑身颤抖。他伸出手,这一次不是按在手背,而是稳稳地、用力地按在了萧隼肌肉虬结、因激动而紧绷的肩膀上。那手掌传来的温度和力量,像一根定海神针。
“萧隼!”顾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威严和不容置疑的肯定,“看着我!”
萧隼下意识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茫然又痛苦地看向顾远。
顾远的眼神锐利如刀,却又燃烧着一种炽热的火焰,那是草原男儿最看重的认同与尊严之火!“你不是物件!你萧铁山的儿子,迭剌部的九环银鞘勇士,鹰愁涧上唯一活下来的猛士!你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契丹巴特尔!你的血,你的勇武,你的忠诚,比那些只会阿谀奉承的蠹虫高贵千万倍!在我顾远眼里,在我羽陵部男儿眼里,你就是一条响当当的好汉子!阿保机不看重你,是他眼瞎!是他不配拥有你这样的忠勇之士!”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萧隼的心上。那“巴特尔”(英雄)的称呼,那将他父亲与自己并提的荣耀,那对阿保机毫不留情的斥责……如同一股滚烫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心中最后一道名为“旧主”的堤坝。被上位者如此直白、如此激烈地肯定其价值,为其遭遇鸣不平,这份认同感带来的冲击,远胜千言万语的安慰。
萧隼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想说什么,喉咙却被巨大的情绪堵得死死的。他猛地低下头,宽阔的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了太久的悲愤、委屈、还有此刻被点燃的、一种近乎于找到归宿的激动,化作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砸落在面前的矮几上,洇湿了油腻的桌面。他没有发出声音,但那无声的恸哭,比任何嚎啕都更显撕心裂肺。
顾远放在他肩头的手,始终没有移开。那手掌坚定而温暖,传递着无声的支持。帐篷里只剩下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萧隼极力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啜泣声。顾远的目光越过萧隼颤抖的肩膀,投向帐篷那厚重的毡门。门帘缝隙外,是无边无际的深沉黑夜,风雪不知何时已彻底停歇,一轮冷月悄然爬上中天,清冷的光辉无声地洒落在这片寂静的营地上。帐内火光跳跃,将他半边脸映得明暗不定,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所有的情绪——同情、愤怒、了然、算计——都沉淀下去,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深不见底的寒潭。指腹依旧缓缓摩挲着粗陶碗的边缘,那细微的摩擦声,在寂静中清晰可闻。
棋子已动,虎翼已得。这盘以契丹汗位、中原风云、苗疆秘宝为赌注的惊天棋局,下一步,该落向何处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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