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城的雪是从申时开始落的,细如盐粒的冰晶扑在城墙上,将越国的旌旗冻成血色的槿花。
我跪在箭垛旁,膝下的青砖浸着未干的血渍,夫差的剑就横在颈侧,剑鞘上的螭龙纹硌得我下颌生疼。
他掌心的温度还熨在左肩——那是昨夜他亲手为我披上狐裘时,指尖划过肌肤留下的余温,此刻却混着颈间渗出的血珠,烫得像淬了火的铁。
"夷光可还记得"夫差的声音混着喉间的血沫,滴在我衣领上的红梅纹绣里,"三年前馆娃宫的月夜里,你唱'愿逐月华流照君'……"
他忽然笑了,温热的血顺着剑刃淌进我衣领,在雪光里洇出蜿蜒的红线,"原来你眼中月华,从来都是越都方向的寒星。"
剑锋切入的瞬间,城楼下传来越国士兵的欢呼声。
我望着范蠡站在旌旗下,青竹伞骨映着雪光,伞角垂落的流苏被风扯得笔直,像他当年在苎萝村口说"越国需要你"时,眸中不容置疑的冷光。
那一刻,鼻尖忽然漫上溪水的青苔味——是那年春末,我蹲在青石上数鲫鱼,十九尾银鳞刚在掌心排开,他的青竹伞便遮住了四月的阳光。
溪水漫过鹅卵石的声响总在午夜梦回时清晰起来。
那时我总以为范蠡的伞是青竹做的,连影子都带着草木的清苦。
他第一次来浣纱处,鞋尖沾着越都的泥星,却蹲下身与我平视:"小娘子可知道,这苎萝溪的水,终有一日要漫进吴宫的玉阶?"
我攥紧手中的木梳——那是用三个月浣纱钱请老木匠刻的,本想在齿间刻朵木槿花,却鬼使神差描了"平安"二字。
他说话时指腹划过我掌心的薄茧,凉得像溪底的碎玉:"若想让这溪水哺育越国的子民,便要让吴王相信,这双手只配抚弄琴弦。"
越国的三年,每一夜都浸在苦艾酒的涩味里。
范蠡教我跳《吴歈》那日,烛火在青铜灯台上跳得歪斜。
他的指尖按在我腰眼,力道重得像是要把骨头碾碎:"吴王爱细腰,便要让他觉得这腰肢弱得握不住三月的风。"
我疼得发抖,袖口的木槿刺绣刮过屏风,簌簌落下几片绢花。
他却转身吹灭烛火,Voice在黑暗里碎成冰碴:"家国在前,莫作小儿女态。"
最凉的是那个雷雨夜。
我发着高热梦见爹娘坠井,井水里漂着没刻完的木梳,哭着抓住他的衣袖,却触到比雨水更冷的指尖。
他掰开我的手指时,指甲在我腕上掐出月牙形的红痕:"若连这点心志都经不起,如何担得起复国大任?"
雨幕中他的衣角掠过枕边,那柄刻着"平安"纹的木梳"当啷"落地,齿间的"夷"字刚刻了半笔,就被他的皂靴碾进泥里。
吴宫的金缕鞋穿了三月,脚底的血泡破了又结。
夫差为我筑响屧廊那日,百千宫女踏木而歌,木屐声在回廊里荡成春水。
他牵着我的手踩上桐木板,掌心的薄茧擦过我无名指的戒痕——那是偷偷用簪子刻"蠡"字时扎的。
"美人可听见?"他附在我耳边轻笑,"这声声'西施美',都是为你而歌。"
我笑着将绣着木槿的鞋尖点在板上,鞋底的暗格硌着脚心。
绢帛上的字是范蠡的笔迹:"伍子胥又谏言伐齐"。
那晚在姑苏台,夫差举着伍子胥的首级问我怕不怕血,我望着那颗圆睁的眼,忽然想起范蠡教我描眉时说的话:"忠臣之血,是复国的醴泉。"
妆奁里的螺子黛凝着霜,镜中倒映的人眉心一点红,像极了当年苎萝溪里被网住的锦鲤,尾鳍拍打着水面,染红半溪春水。
越国士兵闯入椒房殿时,我正在对镜插簪。
那支刻着"蠡"字的木簪是用三年浣纱钱换的乌木,簪头的木槿花雕得歪斜——就像范蠡教我识字时,在沙盘上画的第一笔。
生绢裹住身子时,江风卷着细雪灌进领口,我听见船头有人唤"夷光",抬眼便见范蠡的青竹伞在暮色里摇晃,伞骨上的雪簌簌而落,像他当年在苎萝村口抖落的星子。
"范大人可记得……"江水漫过腰间时,我忽然笑了,咸涩的泪水混着江水泡开唇角的胭脂,"你说我眼里有光,像苎萝溪的鲫鱼……"
他伸手来抓我,指尖擦过我鬓边,带下那支断了簪头的木簪。
最后一眼看见他眼中翻涌的痛色,比三年前雷雨夜的井水更凉,比姑苏城破时的雪更冷。
沉下去的瞬间,江底的水草缠住我的金缕鞋。
恍惚又看见馆娃宫的月,夫差为我披狐裘时掌心的温度,还有范蠡第一次为我撑伞时,青竹伞骨漏下的那缕阳光。
原来这二十年的光阴,不过是他掌心一枚被体温焐热的棋子,从苎萝溪的青石,到姑苏城的雪地,最终坠入这冰凉的江水,连个完整的"爱"字,都没来得及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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