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熬孟婆汤时,锅里翻涌的不是汤,是十八年前山神庙前的血。
艾草混着心血滴在青砖上的腥甜,此刻在忘川河畔化作蒸腾的白雾,熏得人眼眶发疼。
鬼差们说这汤该是无色无味的,可我总在汤里看见赵郎编竹篮时的月白长衫,看见阿毛攥着炊饼的小手——原来执念太深,连孟婆汤都会染了人间的颜色。
铜锅里的汤咕嘟冒泡,我盯着新收的艾叶草发呆。
三百年了,指尖还留着石肤的触感,可每当想起赵郎编竹篾时垂落的睫毛,掌心就会泛起被火灼般的痛——那是阎王给的警示,孟婆若动凡心,便要受 "蚀骨忆" 之刑。
"这汤该加曼珠沙华。"
牛头马面的吼声惊飞了檐角寒鸦,我低头搅动汤勺,看艾香碎末在汤面聚成阿毛襁褓时的襁褓纹路。
上回有个穿青衫的书生过桥,腰间挂着半片竹篾,竟让我手抖得泼翻整锅汤。
阎王的刑鞭抽在背上时,我听见自己在笑:"原来他转世仍带着这东西......"
午夜收汤时,我总偷偷舔舐指尖残留的药渣。
艾草的苦混着石泪的咸,像极了那年旱灾时,我用最后半块饼沾着雨水喂给阿毛的滋味。
直到某天发现汤里开始浮现竹篾和胎记的幻影,我才惊觉自己的思念早已熬进了这锅忘川水。
“孟婆,该舀汤了。”
牛头的钢叉在石桥上敲出钝响,我这才惊觉忘川水已漫过脚腕。
三百年了,石趾间还卡着当年摔进溪沟时的泥沙,阴火淬炼了千年,竟连这点人间的痕迹都化不去。
舀起铜勺时,汤面倒映出我现在的模样:青灰色的鬓角垂在额前,眼尾凝着永远擦不干的水珠,像极了祠堂里那尊被雨水浸了百年的石像。
第一个来喝汤的是个书生,衣摆还沾着科举路上的尘土。
他捧着碗迟迟不喝,盯着我腕间若隐若现的石纹:“阿婆,您可曾见过一个穿月白衫的男子?他说要在奈何桥边等妻子看钱塘潮……”
我手一抖,汤洒在他青衫上,晕开的水痕竟与当年赵郎坠河时的涟漪分毫不差。
“快喝。”
我别过脸去看对岸的彼岸花,红得像阿毛咳在帕子上的血,“记住该记住的,忘了该忘的。”
子夜时分,忘川水突然沸腾。
我看见一团虚浮的魂魄被鬼差拖上桥,腰间挂着半片残破的竹篾——是赵郎临终前塞给我的那片,说带着它便能逢凶化吉。
他的面容比我记忆中苍老许多,眼角爬满皱纹,却仍在反复念叨:“阿霜,阿毛的病……”
我握汤勺的手骤然收紧,指节间迸出石粉簌簌而落。
三百年了,他竟带着执念在枉死城徘徊了三百年。
“老人家,喝了汤便好走了。”
我压低声音,生怕他听见藏在声线里的颤抖。
他浑浊的眼睛忽然亮起来,盯着我腕间的石纹:“阿霜?你的手……”
铜勺在碗里撞出脆响,我几乎是把汤灌进他嘴里:“认错人了,这世上哪有什么阿霜。”
看着他的魂魄在桥头踉跄,我忽然想起那年他背着我蹚过洪水,后背的温度透过湿透的衣衫烙在我心口,如今却连这点余温都要被孟婆汤冲散。
鬼差们说我近来愈发古怪,熬汤时总对着汤锅落泪,连彼岸花见了都要卷花瓣。
只有我知道,当第一百个带着艾草香的魂魄走过石桥时,我藏在汤锅里的记忆便会翻涌一次。
有个穿青布衫的老妇人,临终前攥着半篮艾草,掌心的薄茧让我想起自己编竹篮时被竹篾割破的手指——那是阿毛的女儿,我的孙女,她管我叫“祠堂里的石婆婆”。
“孟婆,您手腕上的石头,可是从苍岩峰来的?”
她喝了半口汤忽然抬头,眼里还映着阳间的月光,“我奶奶说,石婆婆的眼泪能化雨,护着村里的稻苗……”
我猛地转身,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石缝。
忘川水在身后发出呜咽,像极了那年阿毛在破木门后咳嗽的声音。
当我再回头时,她已忘了方才的话,只盯着桥头的三生石发呆,那里正映出她幼时在溪边捡艾草的身影。
冬至那日,冥王忽然亲临奈何桥。
他望着我腕间的石纹,眼底泛起幽蓝的光:“三百年前你自愿放弃轮回,以身为祭求一场雨,如今可后悔了?”
我摸着石桥上被亡魂磨出的凹痕,想起祠堂里的石像被香火熏得发亮,却再没人记得石像眼底的泪痕:“不后悔,只是……”
话到嘴边又咽下去,总不能说后悔没在赵郎喝孟婆汤时多看他两眼,没听见阿毛临终前有没有喊一声“娘”。
冥王走后,我在汤锅里发现一片艾草叶。
不知是哪个亡魂带来的,叶片上还凝着水珠,像极了当年落在我石肩上的雨水。
我忽然想起赵郎说要编个装得下整个春天的篮子,而我现在守着的忘川河,何尝不是个装着千万个春天的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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