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八年,季夏,南海之滨。
浑浊的湄公河水如同一条受伤的黄色巨蟒,裹挟着上游雨林的腐殖与哀嚎,在无休止的季风鼓荡下,狂暴地注入浩渺的南中国海。河水与海水的交锋,在入海口处形成一片广阔的、令人望而生畏的泥泞疆域。巨大的泥沙被疯狂的水流裹挟、堆积,塑造出无数形态怪诞的沙洲和浅滩,犬牙交错,随着潮汐涨落时隐时现。浑浊的水流打着巨大的漩涡,水色黄褐相间,散发着浓烈的河海腥气与雨林深处带来的、若有若无的腐败气息。这里是生命的禁区,也是天然的迷宫,足以吞噬任何胆敢贸然闯入的巨舰。
然而此刻,一支庞大而沉默的舰队,正如同饥饿的深海蛟龙,沿着蜿蜒破碎的海岸线,悄无声息地潜行。舰船巨大的阴影投在浑浊动荡的海面上,被涌浪撕扯得支离破碎。桅杆上高悬的交州鹏鸟战旗,在潮湿咸腥的海风中猎猎作响,如同蛟龙背脊上逆立的鳞甲。旗舰“伏波”号巨大的船艏劈开灰黄色的浪涌,船身龙骨发出低沉而坚韧的呻吟。船头,甘宁如山岳般矗立。他未着甲胄,仅穿一件半敞的赭色葛布短衫,虬结如铁的筋肉裸露在外,上面布满陈年伤疤和细密的海盐结晶。乱蓬蓬的虬髯戟张,如同钢针,被海风和水汽浸得湿漉漉的。他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眸子,穿透海面蒸腾的水汽和远方迷蒙的雨雾,死死锁定在河口方向。
在那里,浑浊河水与蔚蓝海水的交界线变得模糊。隐约可见,数道粗大的、用整根巨木捆绑扎成的栅栏,如同巨兽的肋骨,横亘在河口相对狭窄的水道中央。栅栏之后,依托着几处稍高的沙洲和岸边嶙峋的礁石,矗立着一片粗糙而坚固的水寨轮廓。木质的寨墙高耸,箭楼如同刺破水汽的獠牙,森然林立。更远处,在湄公河如蛛网般密布的河汉深处,几座高耸的、覆盖着金箔的塔尖在稀薄的日光下反射出微弱却傲慢的光芒——扶南王都,毗耶陀补罗。
甘宁的身旁,肃立着此战的锋锐核心。先锋甘瑰,身形挺拔如标枪,年轻的脸庞被海风和紧张绷紧,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前方复杂的水域;参军庞博,身材微胖,脸上总带着三分笑意,小眼睛却如狐狸般滴溜溜转动,闪烁着算计的精光;陷阵统领高德,如同沉默的礁石,粗粝的面容毫无表情,唯有按在腰间刀柄上的手背青筋微微隆起;行军司马陈泰,则捧着一卷被海雾浸得微潮的简陋河口水道图,眉头紧锁,指尖在图上的沙洲标记间反复划过。
“父帅!”甘瑰的声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清亮,却也因海风而略显沙哑,他抱拳禀报,“林邑降卒确认,前方河口处便是扶南王都最后的水上门户‘鳄吻水寨’!寨墙坚固,箭楼密集。更棘手的是,为阻大船,他们在此处狭窄水道布下了三道拦江铁索!每道铁索皆碗口粗细,沉于水下丈余,两端系于河中巨桩及岸边礁石铁环之上!且河网密布,水道深浅不一,暗沙潜流极多,我等大船若贸然闯入,极易搁浅触礁!”
“怕他个鸟!老子当年在……”甘宁习惯性地瞪起牛眼,虬髯怒张,一股子混不吝的悍匪气息就要喷薄而出。
“甘帅息怒!”庞博笑嘻嘻地踏前一步,恰到好处地截住了自家主帅即将喷发的粗豪,那小眼睛里精光更盛,“此等布置,看似凶险,实则……破绽百出!”他胖乎乎的手指精准地点在水寨与拦江铁索交汇处,“水寨倚仗者,无非铁索拦江、箭楼压制。然其根基,皆在水中!铁索需巨桩固定,水寨亦需木桩支撑!”
他话语一顿,脸上笑容带上几分狡黠,如同偷到了鸡的狐狸:“恰巧,格物院蔡大家新制的‘水底雷’,正为此等顽物量身定做!此物以油布、鱼胶多层密封,内填精炼火药,配以特制延时引信,遇水不侵,威力足可开碑裂石!”他转向甘瑰,语速加快,“请甘瑰将军亲率‘锦帆营’最精锐之水鬼五十人!皆着紧身水靠,背负‘水底雷’,口衔分水蛾眉刺,腰缠绳索铁钩!趁今夜潮平月暗之时,泅渡潜行至水寨之下、铁索固定巨桩之旁!将‘水底雷’牢牢缚于巨桩根部及铁索与礁石连接之要害处!引信长短务必计算精确,确保水鬼能全身而退!待其轰然引爆,铁索必如朽麻崩断,支撑巨桩摧折,水寨根基动摇,门户自然洞开!”
他胖手一挥,又指向水寨箭楼:“同时,请黄叙将军率神臂弩手,乘‘探海’快船抵近,待水鬼撤离信号发出,立刻以特制‘火油箭’覆盖水寨所有箭楼!不求杀伤多少,但求烈焰焚空,制造最大混乱!使其守军自顾不暇,无力阻我舰队突入!”
“水寨一破,我舰队主力当可长驱直入!”庞博话锋一转,指向那密如蛛网的河道,“然河道确如瑰将军所言,复杂凶险。大船若贸然驶入主河,极易搁浅于浅滩暗沙,成为活靶!”他目光投向如同礁石般沉默的高德,“请高德将军!精选陷阵新锐八百,分乘二十艘‘探海’快船及林邑降卒归附之三十艘轻便梭形战舟!由熟悉水道的林邑向导引领,待水寨火起、水道打通,立刻沿最宽阔之主河道逆流而上!目标直指王都水门!快船轻舟吃水浅,行动迅疾,务必抢在守军反应过来之前,突至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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