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你”。
“毒”。
“死”。
“了”。
“我!”
六个字,狰狞地占满了整个碗底。那个巨大的、血淋淋般的“毒”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阿桂的视网膜上。
“啊——!!!” 阿桂发出不似人声的凄厉尖叫,那声音像是要把自己的喉咙生生撕裂。巨大的恐惧和某种被彻底戳穿的绝望瞬间击垮了她。她双腿一软,整个人从凳子上滑下来,“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身体筛糠般抖成一团。
“是我!永强!是我!”她涕泪横流,额头重重磕在粗糙的地砖上,发出咚咚闷响,语无伦次地哭喊,“那天……那天我鬼迷心窍!我恨!我恨你整天就知道赌!把家底都输光了!我在你酒里……下了耗子药!我不是人!永强!我错了!我该死!你带我走吧!带我走吧!”
她伏在地上,像一滩彻底融化的烂泥,只剩下绝望的呜咽在惨绿的屋子里回荡。
然而,就在她认罪的哭喊声落下的那一刻,碗里疯狂跳动的米粒,骤然静止了。如同被瞬间冻结。
屋子里只剩下阿桂压抑的抽泣和油灯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
紧接着,那些米粒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滞涩的方式,重新移动起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惊?茫然?甚至是一丝被背叛的钝痛?米粒艰难地排列着,组成了新的回应:
“不……”
“是……”
“你……”
“我……”
“死……”
“于……”
“意……”
“外……”
“跌……”
“河……”
“根……”
“本……”
“不……”
“知……”
“情……”
每一个字的浮现都异常艰难,像是用尽了残魂最后一丝力气。写到那个巨大的“情”字时,米粒移动的轨迹彻底中断了。碗里的米轻轻一颤,仿佛支撑它的那股阴冷力量骤然消散。所有凝聚的字迹无声地崩塌,米粒散落开来,重新铺满了碗底,平平整整,如同最初。那抹幽绿的火苗,也倏地缩回了灯盏,只剩下一点昏黄的光晕,苟延残喘。
阿桂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猛地抬起头,脸上糊满鼻涕眼泪,眼睛瞪得几乎裂开,茫然地看向那只空空如也、只剩下白米的碗。又僵硬地、一点点地扭过脖子,看向旁边矮凳上的三姑。
“意……意外?跌……跌河?”阿桂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每个字都带着血丝,“他……他不知道?他……他根本不知道?”
三姑那张枯树皮般的脸隐在昏黄灯光的阴影里,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深不见底,像两口废弃的枯井,幽幽地回望着阿桂的崩溃。那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怜悯,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时间仿佛在阿桂的脑子里炸开了。无数碎片疯狂旋转、切割——那天永强出门前,她偷偷把白色粉末倒进他酒壶时颤抖的手;傍晚,村尾二嘎子惊慌失措跑来报信,说永强喝多了失足跌进了村口涨水的野河沟,捞上来人都硬了;还有……还有那包耗子药,她明明只倒了一半进去!难道……难道那点药根本毒不死他?难道他真是喝醉了……自己摔死的?
“不……不可能……”阿桂喃喃着,眼神涣散,“那字……那毒字……明明……”她猛地看向三姑,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三姑!那字!那‘毒’字!你看见了吗?碗里写的!是他说的!他说是我毒死的!”
三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来。她的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走到桌前,伸出枯瘦如柴、指甲缝里带着陈年污垢的手,没有看阿桂,也没有看那只碗,只是极其自然地,像是拂去一点微不足道的灰尘,用手指在碗底的米粒里轻轻一拨、一捻。
几粒米被她的指尖带了出来,其中几粒米上,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极其细微、几乎无法辨认的、被某种油腻黑色物质粘连过的痕迹——正是方才那个触目惊心的“毒”字所在的位置。
三姑枯瘦的手指蜷起,不动声色地将那几粒米攥入手心,紧紧握住。那点细微的黑色痕迹,瞬间消失在污垢斑驳的掌心纹路里。
“唉……”三姑发出一声极其悠长、仿佛从肺腑深处挤出来的叹息,声音空洞得没有一丝温度,“魂散了。问米……结束了。”
她不再看瘫软在地、魂魄似乎都已离体的阿桂,佝偻着背,像一抹没有重量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融入了外面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冰冷的夜风猛地灌进来,吹得地上那点残存的香灰打着旋儿飞舞。
阿桂瘫在冰冷的地上,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皮囊。油灯的火苗挣扎了几下,终于彻底熄灭。屋子里陷入一片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只有她粗重混乱的喘息,还有那无意识间牙齿疯狂叩击发出的“咯咯”声,在死寂中回荡。
几天后,天刚蒙蒙亮,一层稀薄的灰雾还笼罩着永强那杯垒起不久的新坟。有人去地里干活路过,远远看见坟堆前趴着一个人。
走近了看,是阿桂。
身体早已僵冷多时,脸色青灰,嘴角凝固着一道黑紫色的血痕,眼睛惊恐地圆睁着,直勾勾地瞪着坟头,仿佛在最后一刻看到了什么无法理解、也无法承受的东西。
人们七手八脚地想把她抬回去。搬动那冰冷僵硬的躯体时,一个沉甸甸的粗布小包,从她早已僵硬的棉袄口袋里滑落出来,掉在坟前湿冷的泥地上。
小包散开一角。
里面露出半包粗糙发黄的粉末,气味刺鼻。粉末旁边,还有一张边缘被摩挲得起了毛边的硬纸片。纸片上印着褪色的红字:
“三姑问米 通阴阳 解疑难 心诚则灵”。
下面是一行小字地址,墨迹早已模糊不清。
晨风吹过坟头的纸幡,哗啦啦地响。那张小小的硬纸片被风掀起一角,抖动着,像一只垂死的蛾子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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