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都,尚书台。
这里没有朝堂上的剑拔弩张,只有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和偶尔响起的、压抑的咳嗽。
空气里弥漫着陈旧墨锭和微弱霉味混合的气息,数不清的简牍与绢帛堆积在斑驳的木架上,如同沉默的群山。
张文渊就坐在这“群山”的一个角落里,埋首于成堆的文书之间。
他年约三十,面容普通,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吏袍,袖口已被磨得起了毛边。
在周围那些或老迈或倨傲的同僚中,他毫不起眼,就像滴入墨缸的一滴水。
他是三个月前,通过一位远房表亲(此人实为“画皮”外围成员)的举荐,经过层层审核,才得以进入这天下中枢最底层的——一名负责初步分类、抄录普通文书的笔吏。
他接触不到丞相与核心谋士们密室商议的绝密决策,也看不到前线将领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原件。但他能看到的,是那些决策落地时,最先泛起的“涟漪”。
今日,他如常展开一份来自兖州东郡的公文,是关于“常规”粮草调拨的批文。
数量不大,目的地是延津方向的一个小型补给点。他提笔,蘸墨,准备将其归类、誊抄。
笔尖即将落下时,他停顿了一息。
几乎在同一时辰,他面前又摆上了一份来自冀州魏郡的文书,内容是批准调用一批军械,用于“汰换戍卒旧器”,目的地是官渡。
接着,是第三份,来自青州,关于征调民夫“修缮”通往白马方向的旧有驰道。
单独看,每一份都合情合理,是地方驻军或州郡正常的物资请调、设施维护。
东郡的粮草,可以说是供应边境巡逻部队;魏郡的军械,可以说是例行更新装备;青州的民夫,可以说是维护交通要道。
但张文渊的指尖,在面前粗糙的纸张上,无意识地划动着。
他的脑海中,一张无形的舆图缓缓铺开——延津、官渡、白马……这三个地点,如同三颗被微弱丝线串联起来的珠子,隐约勾勒出一个箭头,指向南方,指向那个如今已插满赤旗的荆襄之地!
心脏,在胸腔里猛地撞击了一下。
他没有抬头,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只是按照规程,将这三份文书分门别类,与其他数十份看似无关的公文混在一起,送往下一个环节。他的动作稳定,笔迹工整,与往常没有任何不同。
直到申时下值的钟声响起,他随着人流,沉默地走出尚书台那高大的门阙。
夕阳的余晖刺得他微微眯眼,街道上车马喧嚣,人声鼎沸,一派帝都的繁华景象。
他拐进一条常去的、狭小的书铺,假意翻看几本旧书,与相熟的掌柜闲聊几句物价。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他将一张卷得极细、塞进特制空心竹制书签里的纸条,悄然塞进了一本无人问津的《地理志》夹页中。
纸条上,没有具体情报,只有他用只有“园丁”才能看懂的暗码写下的一句话:
“三地微澜,疑指向南。”
做完这一切,他买了半刀最便宜的纸,像每一个囊中羞涩的下级官吏一样,踱步回家。
夜色渐深,张文渊坐在自家陋室的窗前,就着一盏如豆的油灯,慢慢磨着墨。窗外是许都的万家灯火,其中最明亮处,便是丞相府的方向。
他知道,自己只是这张大网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环,是深埋在地底的一只“工蚁”。
他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知道自己的那份情报究竟发挥了什么作用,甚至可能永远等不到被“激活”的那一天。
但当他想起那三份看似寻常的文书,想起它们背后可能隐藏的雷霆万钧时,一种混合着恐惧与使命感的战栗,悄然掠过脊椎。
他提起笔,在一张废纸的角落,缓缓写下四个字,随即又用手指蘸水,将其抹去,不留痕迹。
那四个字是:
“山雨欲来”。
而在许都的另一个角落,那本《地理志》被“书铺掌柜”若无其事地收起。几个时辰后,这只“鹞鹰”麾下的信鸽,将携带着这简短却至关重要的信息,冲破夜色,飞向北疆。
赤火织就的网,在一名小小笔吏的指尖,捕捉到了第一缕危险的微风。
建业,吴侯府邸的长廊深处,阴影总比别处更浓重几分。
阿良端着刚沏好的新茶,垂着眼,脚步放得极轻,像一只踏在绒毯上的猫。
他是府中负责书房外围洒扫递茶的侍从之一,地位卑微,寻常得不会让任何贵人多看一眼。
书房的门扉紧闭,但方才,主公孙权与鲁肃、张昭等人的议事声,隐约透出过几句。此刻,门开了,几位大人鱼贯而出。
阿良躬身立在廊柱旁,眼观鼻,鼻观心。
张昭,面色沉凝,花白的胡须微微翘动,嘴唇紧抿,像是刚咽下了什么不快之言。
落在最后的鲁肃,则是眉头深锁,目光在地面上逡巡,仿佛在权衡着极难决断之事。
阿良不敢久看,待大人们走远,才端着已然微凉的茶,默默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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