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六年,冬月十九。
秦岭深处,风止,雪霁。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静得仿佛能听见积雪压断枯枝的脆响。
“鬼见愁”冰涧对岸,那处曾坐着顾云初的岩石,此刻空空如也。
只有一行新鲜的、踉跄的足迹,歪歪斜斜地延伸向不远处的密林,然后被另一串更深更急的脚印覆盖、搅乱。
密林边缘。
顾云初醒来时,第一个感觉是疼。
不仅只有脚踝那种钝痛,还有额头、手肘、膝盖多处传来的、火辣辣的尖锐刺痛。
她艰难地睁开眼,视线从模糊逐渐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一顶……灰扑扑的帐篷顶。
身下是硬实却带着体温的兽皮毡毯,身上盖着件沉甸甸的、带着男性气息和汗味的旧羊皮大氅。
帐篷里生着一小盆炭火,散发着微弱的暖意,驱散了部分浸入骨髓的寒冷。
她没死?
也没落入秦良玉的人手中?
这是哪里?谁救了她?
顾云初试图坐起身,却发现自己浑身酸软无力,肺部的灼痛和嘶鸣依旧,但似乎……不那么严重了。
更令她心惊的是,她身上那身破烂的棉衣不见了,换上了一套干净的灰色布质中衣。
谁给她换的衣服?!
她心头剧震,指尖猛地攥紧了身下的兽皮。
就在这时,帐篷帘子被掀开。
一道高大精悍的身影,挟带着外面凛冽的寒气,弯腰钻了进来。
帐篷内光线昏暗,炭火的光在他脸上跳跃。
高颧深頔,鸱目曷鼻。
正是李自成。
他穿着半旧的靛蓝色箭衣,外罩一件深色披风,肩头和鬓发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
四目相对。
空气瞬间凝固。
顾云初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下意识地向后靠去,却只碰到冰冷的帐篷壁。
李自成站在门口,没再往前。
他的目光在她苍白如纸、却比在蓝田别院时更显清减脆弱的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她身上那套明显不合身、却干净温暖的中衣。
眼神复杂得像化不开的浓墨,里面有审视,有怒意,有探究,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完全厘清的东西。
“醒了。”
他开口,声音比外面的寒风更沉,带着一种压抑的沙哑。
不是疑问,是陈述。
顾云初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所有的惊惧、羞愤、疑惑死死压回心底。
她看着他,没有开口。
无声的对峙。
“你命真大。”
李自成往前走了一步,在炭火盆另一侧的马扎上坐下,高大的身影在帐篷壁上投下巨大的阴影,
“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去,挂在半山腰一棵歪脖子松树上。再偏一尺,就是乱石堆。”
他顿了顿,目光如鹰隼般锁住她:
“你的人,都过去了。桥塌了。”
顾云初心头微微一松。
赵头目他们安全了……这就好。
“为什么要来?”
她终于开口,声音因久未说话和伤病而异常嘶哑干涩,
“我已是弃子,将军何必亲自涉险,深入这绝地?”
李自成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没有温度:
“弃子?顾云初,你太小看你自己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炭火的光在他深陷的眼窝里跳动:
“为了抓你,我折了一个陈四海,申斥了田见秀,动用了三路探马,最后亲自带人追进这鸟不拉屎的深山老林。
你说,你是弃子吗?”
顾云初沉默。
她当然知道自己对李自成的“价值”,不仅仅是俘虏或人质。
但这份“重视”,此刻只让她感到……一丝荒谬。
“将军想如何处置我?”她直接问。
李自成没有立刻回答。
他拿起火钳,拨弄了一下盆中炭火,火星噼啪溅起。
“你病的很重。”
他忽然说,语气听不出情绪,
“肺痨入骨,寒气侵髓,脚踝骨裂。能撑到现在,是奇迹。”
顾云初垂下眼帘:“不劳将军挂心。”
“挂心?”
李自成冷笑一声,
“我是可惜!
可惜你这身本事,这身硬骨头,没用在正地方,白白耗死在这荒山野岭,或者……那个早就该断气的朝廷身上!”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怒意:
“顾云初!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像什么?!”
他猛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瞪着她,胸膛因激动而微微起伏:
“为了那个崇祯,为了那点可笑的‘忠臣’名声,把自己弄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值得吗?!”
“他给了你什么?!信任?哈!他信任的人多了,孙传庭、卢象升、洪承畴……哪个有好下场?!”
“权柄?你现在躺在这里,生死一线,你的权柄呢?你的朝廷呢?谁来救你?!”
他每说一句,就逼近一步。
浓重的阴影和压迫感几乎将顾云初淹没。
顾云初抬起头,迎着他怒意勃发的目光,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眼神却平静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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